半夜鸡叫。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熟悉的泡面味儿。
朴实的北新桥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民警小张和小李坐在桌子边儿,面前两拨人,一拨儿穿着大褂,一波凶神恶煞,怎么看怎么诡异。
小张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我们接到群众的举报电话,说北新桥咏评剧场发生打架斗殴事件。说说,怎么回事儿?”
“警察叔叔!”小张的话一落下,谢霜辰就跟哭丧一样大叫,“您可得给民男我做主啊!我好端端地做我的生意!不知道哪儿来了一群人就拆我的台!我命怎么那么苦啊!”
他哭喊的声儿特别大,小李不知所云,小张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赶紧示意叶菱说:“你让他先别哭,有话好好说,我记得你上次来就挺冷静的,你先劝劝……”小张不知道怎么说,劝男朋友?怪别扭的,只能拖了长音之后含糊地说:“劝劝你朋友。”
陆商组、陈杨组、凤飞霏、史湘澄是都跟着去派出所的,打架是打架,他们已经做好了各种罚款拘留的心理准备,但是从来没准备过观看谢霜辰这出戏。
丢人,太丢人了!叶老师您赶紧管管!
希望的目光投射到叶菱身上,只见叶菱眼眶泛红,将哭不哭的样子分外楚楚可怜,他吸了吸鼻子,又用袖角擦了擦眼,轻声细语略带哽咽地说:“警察同志,我们这小门小户的谁都得罪不起,开门做生意不知道得罪了谁,您二位要是再来晚点,我怕不是就要被他们打……打死了!”
咏评社众人吃惊,怎么连叶老师也入戏了!
哭诉就哭诉,为什么要说天津话!
小张一听见那声“警察同志”脑子里就嗡嗡得响,那个天津话更是魔音穿耳。上回一个哭,这回俩对着哭,年轻的基层公务人员很想死。
好歹小张是见过世面的,小李才是真的一个头两个大,处理家长里短的事儿都没这么闹腾的。
“警官!是他们血口喷人!明明是他们辱骂我们观众!”对面儿带头的大哥跳起来说,“我们哥儿几个今天来听相声找找乐子,他们到好,在台上对我们言辞羞辱,我们招谁惹谁了?”
小张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叫什么警官,又不是香港电影,要叫‘同志’。”话一说完就想起当初在这个办公室里跟谢霜辰叶菱二人发生的故事,总觉得“同志”这个词怪怪的,赶紧又说:“是‘警察同志’。”
被“同志”制裁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小张的心中。
谢霜辰说:“是他们先动手的!警察叔叔啊!呜呜呜呜……您看我这样儿也不像是会打架的啊,上次来我就是受欺负,这次来我还是受欺负,我怎么这么惨啊!”
“别说了!”叶菱抱着谢霜辰默默泪流,犹如被践踏的高岭之花,“可能就是这世道容不下我们……”
“我靠你们两个死gay!”被谢霜辰抡起椅子砸的那个扶着腰咒骂,“谁打死谁啊!警察要是再不来我他妈才是要死了!警察同志,这孙子拿实木的椅子砸我!我身上有伤,我可以验伤!”
“你这是含血喷人!”谢霜辰大叫,“我那里的椅子都是你们砸坏的!你不光侮辱我的工作,你还侮辱我的人格!”
“我怎么侮辱你丫人格了?”
“你说我们是死gay!”谢霜辰转过头来对着小张说,“警察同志,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拿这事儿说事儿,这简直就是对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群最大的侮辱!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我们为祖国的传统文化传承做过贡献,为改革开放的胜利保驾护航,为精神文明建设添砖加瓦,为北京市东城区gdp发展尽过微薄之力……我们不求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只求能活的有个人样儿……然而他们!”谢霜辰一指那群人,哭道,“就是这群人否定了我们劳动成果,从而否定了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
他一顿逼逼给小张和小李弄蒙了。
小张心说,你在说什么?
小李心说,张哥我听不懂但是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放屁!”对方显然也被谢霜辰绕晕了,打嘴架打不过,干脆说,“肯定有监控!我们看监控!到底是谁抡椅子打人的!”
“看就看!”谢霜辰对史湘澄说,“监控呢,带来了?”
史湘澄说:“带来了!”她拿着u盘拷在了小张的电脑上,大家开始一起看监控。内容是从今天晚上开场一直到最后打架的,中间谢霜辰那个节目双方互怼只能看见画面,没有声音,最后结束的时候,是挑事儿那波人先砸的东西。
就在谢霜辰要动手之前,监控戛然而止,黑屏了。
“就这点?”小张狐疑地问。
“嗯,就这么点。”史湘澄说,“后面紧接着您二位就来了。”
“我操他妈鬼扯什么!”被打的哥们儿说,“明明后面还有!”
史湘澄说:“真的只有这些啊!”她被吼了一下,心中又很急,直接哭了出来,弱弱地说:“我就是一个保洁小妹,我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呜,干嘛骂我呀……真的只有这么多呀!”
“行行行,姑娘你先别哭。”对于在场唯一一位女性,小张还是给予了很大的礼貌和尊重,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对史湘澄说,“来,你先坐下。”
其实这事儿是谢霜辰早就安排史湘澄做的,那边儿一砸东西,史湘澄就在后台把监控器给关了。反正没有就是没有,又不是刑事案件,普通的民警是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至于为什么警察来的这么快,谢霜辰猜测可能是这波人早就报了警,想要抓个现行。但是千算万算,这群闹事儿的哪儿知道这位出勤的民警小哥是谢霜辰的老熟人呢?
天意,不可违。
现在咏评社已经有仨人在派出所狂哭了,对方辩友气急败坏,但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总不能学这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用眼泪博取同情?
让他们也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们、他们就是故意来找事儿的。”谢霜辰哭起来没完没了,“您看那个录像,开头他还给台上送东西,您说这东西能有个好么!”
陆旬瀚说:“我把东西带来了,我们在后台不敢拆,要不您拆开看看。”
小张从监控里看了看,果然有个男人给一女孩儿递了个盒子,看样子是让帮忙送上去。他再看看陆旬瀚手里的盒子,一模一样,没有拆封过的痕迹。
这东西让小张拆,他也不太敢。万一有什么炸弹之类的岂不是全都废了?但是这个事儿他不能表现在脸上,只能一脸严厉的把盒子给那几个人。
“拆开!”他喝道。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勉强接过来盒子,扭扭捏捏地拆开,却没有掀盖儿。
“掀开啊!”小张催促。
“……掀开。”带头大哥对小弟说。
小弟特别无奈,只能一把掀开。
里面赫然是一身寿衣。
小张惊地叫出了声儿!
“警察叔叔啊!”谢霜辰反应快,看里面是这晦气东西,更是可这劲儿地哭,“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怎么回事儿!”小张真的是要疯了,为什么大晚上地好端端处理案子,能搞得跟鬼片现场一样。
今天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小张心中赶紧默背了几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这个事儿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群地痞流氓明摆着就是来找茬儿的,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有身上的伤和手里的那一盒寿衣。
伤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咏评社的人动手。
小张干脆不问谢霜辰了,问那边几个没哭的:“他们说你们侮辱观众,有这事儿么?”
“我们哪儿敢侮辱观众啊,观众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蔡旬商掏出手机,这会儿已经有人在微博上发他们今天晚上的视频了,他随意挑了几个给小张看,“您看,我们就是跟观众开开玩笑,反倒是他们一直在下面骂我们,说的难听极了,我们都没骂街。”
小张看了看微博里的视频,是谢霜辰他们那段。他心想,这哥们儿还挺逗,强行忍着没笑出来,咳了咳,严肃地问另外一拨儿人:“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那帮人见遭中了,立刻明白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讲。
小张看了看微博转发评论就有好几百,心中有点惊讶。要知道他们这些普通的三次元人类玩玩微博就只是看热闹,微博粉丝数加起来可能一双手数的过来,好几百的转发……这可是新媒体大户啊!
大案!要案!不能随便应付过去!这群挑事儿的人如果不严肃处理,万一被人揭发闹到网上去,他可不想被网络人肉!警民鱼水一家亲啊!
他要维护首都人民警察的荣誉,平安北京,服务人民!
小张和小李商量了半天,闹事儿那波人先扣了下来,咏评社这边得叫家属来领人。大家大眼瞪小眼,论起家属,恐怕只有杨启瑞和陈序俩人能叫了。
问题是这两位老哥是背着家里跑出来说相声的,这么晚还没回去没被当做中年出轨处理已经是万幸了。
还叫人来派出所?过不过了?
大家互相眼神推诿的时候,凤飞霏忽然大哭。
小张疯了,真的疯了,他打算明天就跟领导请病假,现在数数,这屋子里已经哭了第四个了,是个人就得神经崩溃!
“警察叔叔!”凤飞霏哭得特别可怜,他一双猫眼盛满了水,那种少年的委屈尤其令人心疼,“我没有家属,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说了!”小张自己都能脑补出后面的内容来,肯定是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个人无依无靠卖艺维生,就差再来对儿苦命的鸳鸯了。
这咏评社都是群什么人?打着说相声的旗号实际是一个老弱病残收拢所?
为什么天底下能有一群这么苦逼的人凑到一起?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最终在大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剧之下,小张不得不放了咏评社这群人。再不放,他们非常把派出所变成火葬场,哭到天亮谁受得了?
大家从派出所走出来后立刻就不哭了,反倒有点神清气爽,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样。
“我说,老瀚。”谢霜辰揉了揉眼睛,他刚刚哭的最猛,戏有点过头,出来之后回味一番还觉得不够老辣,“你这次手气可不行了啊,我特意让你接的盒子,没想到开出来一盒寿衣。”
陆旬瀚哭丧:“我、我……”
凤飞霏说:“可是出来的时候是财主拿的。”
谢霜辰说:“破案了!我说怎么开出来个这玩意儿。”
蔡旬商说:“关我屁事!”
“还是叶老师最牛逼,竟然真的能哭出来,简直就是人设崩塌。”史湘澄说,“叶老师这个戏真的是……嗯,叫人意想不到。”
叶菱淡定地说:“我这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谢霜辰看了看时间,说:“别的先不说,杨哥陈哥,你俩赶快回去,这都几点了,嫂子们没打电话过来?”
“在派出所谁敢接?”杨启瑞说,“嗨呀不说了,走了走了,回头见面再聊,要不然真的该被离婚了。”他笑了笑,陈序也跟他们挥了挥手,两人顺路一起打车走了。
“中年家庭生活就是这么的身不由己啊。”蔡旬商感慨。
“手黑的人就不要感叹人生了。”谢霜辰说,“今儿没事儿了,大家散了散了!香肠,你明天贴休业公告。”
“休几天?”史湘澄问道。
“这个礼拜都不开工了。”谢霜辰说,“然后你叫人来收拾收拾,下礼拜再开。”
史湘澄点头:“行。”
“都回了。”谢霜辰说。
谢霜辰和叶菱二人深夜回家,一进门之后,谢霜辰就去扒拉叶菱的衣服。
“你干嘛啊?”叶菱莫名其妙,“疯啦?”
“您叫我看看。”谢霜辰说,“我看见那孙子打着您了。”
“没事儿。”叶菱说,“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他磨不过谢霜辰,还是把衣服脱了,坐在床上弓着背。他的后背上青紫了一大块,谢霜辰碰都不敢碰,气道:“都这样儿您还说不疼。”
“走路撞墙也能磕成这样。”叶菱说,“多大点事儿。”
谢霜辰说:“早知道就应该卸了那孙子的手。”
“哟,本事这么大呢啊?”叶菱穿好衣服,转过身来摸了摸谢霜辰的脸,“能耐啊。”
谢霜辰握着叶菱的手亲了亲,说:“为了您,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
叶菱说:“我不叫你杀人放火,我叫你好好着。下次别动手了,砸点东西就砸点东西,桌椅板凳才几个钱,再给你脑袋开了瓢,你让我怎么办?”
“放心,不叫您唱寡妇上坟。”谢霜辰说,“我心里有谱儿。”
叶菱说:“我是说每次发工资的时候得你签字才行,上次就因为你住院拖欠了很久。”
“……”谢霜辰无语。
叶菱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见他这反应很可爱,心情轻快了很多,问道:“你知道那群人是哪儿来的么?是你二师哥么?”
“我一开始觉得是二师哥。”谢霜辰说,“但是开出来那盒寿衣之后,我就知道不是他了。”
“为什么?”叶菱问。
“二师哥这个人虽然比较烦,经常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但是他顶多就是使使他认为老辣的手段,比如控制控制舆论,或者动用一些权力来镇压我。”谢霜辰分析,“送寿衣太下作了,归根结底他是个体面人,不会这么做的。”
“那还能有谁?”叶菱思考,“我们没有得罪过其他人。”
谢霜辰戳了一下叶菱的脑门儿:“叫声师哥听听。”
叶菱说:“你爱说不说。”
“哎呦我的好哥哥,我告诉您还不行么?”谢霜辰口气轻佻,表情却不似那般轻松,“二师哥自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会。您想啊,他是有徒弟有学生的人,还有那么多有的没的,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很复杂,那些人会放过我们么?未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指不定是他身边儿什么人为了献殷勤做的呢。反正他不会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只会知道我们被人砸了场子。”
“原来如此。”叶菱说,“你们家还是真是豪门辛秘啊。”
“辛秘个屁啊,就是穷折腾。”谢霜辰起身去隔壁房间溜达了一圈,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瓶红花油,“来,给您揉揉。”
叶菱乖乖地趴好,谢霜辰的手在他的后背上游走,力道适中,很舒服,叫他紧绷了一宿的精神松懈了很多。
“叶老师,您今儿也吓着我了。”谢霜辰说。
叶菱问:“怎么了?”
“我真没想到您能在派出所里跟着我一起闹。”谢霜辰说,“特意外,真的。我觉得您是个有修养的文化人,不屑于像我这样不要脸地跟人撒泼打滚。”
“也没有什么。”叶菱轻描淡写地说,“总不能让你一人儿在那儿孤军奋战?”
“我……”
“难道你觉得我不会为了你改变么?”叶菱忽然问了一句。
谢霜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叶菱发觉谢霜辰没动静了,就转过身去看他。
“怎么了?”叶菱曲起腿,碰了碰谢霜辰。
谢霜辰向前拥吻叶菱,在他耳边说:“没事,就是感觉好爱您。您这么好,竟然能被我追到,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肉麻。”叶菱笑了笑,摸着谢霜辰的头说,“我只是个普通人,也就你拿我当个宝。”
谢霜辰说:“您就是宝。”
“好好。”叶菱低声说,“你也是我的宝贝。”
咏评社不开张的日子里,大家都是在网上交流。
每天晚上都有演出的生活其实是很紧绷的,休业这几天全当是放假休息了。谢霜辰草拟了一份招聘的介绍叫史湘澄贴了出去,然而他没离开电脑,对着一个文档似乎在冥思苦想。
“你要写东西?”叶菱问。
谢霜辰点点头:“写一份公关稿。”
叶菱说:“针对什么事情?发哪儿的?”
“当然是针对这一段时间以来遭遇的网络上的指责和诽谤啊,还有昨天晚上的事儿。”谢霜辰解释说,“之前二师哥闹腾的时候我不是没搭理他打算渗着么?现在感觉应该出来说两句了。”
“你有大致思路了么?”
“有。”谢霜辰说,“但是我有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很多话我能自己口述出来,但是写成书面语就感觉……”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形容。
“不高级?”叶菱问,“还是不够一针见血?”
谢霜辰说:“都有点。”
叶菱拍了拍谢霜辰的肩膀:“你说你要写的东西,我给你代笔。”
“好啊。”谢霜辰立刻站起来,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我觉得中心思想肯定是表达我并没有做出什么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行为,一切都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诬陷。当然了,我并不是要单纯的卖惨,因为单方面卖惨很容易引起路人的不适。又不是死爹死妈的社会新闻,路人未必关心。我觉得还是得扣个帽子……”
“弘扬传统文化呗。”叶菱说,“要和谐共赢,不要总是有个什么人都想跳出来一统天下,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传统行业的整体发展,是么?”
“就是这样!”谢霜辰拍手,“文辞表述上,大体风格就是体面卖惨但不婊气,尊重对方但是文明骂街,自己仿佛受尽委屈也要微微一笑绝不抽搐,用欢声笑语掩盖内心的痛苦,还要略带最后一丝丝尊严和底线,唤醒广大人民群众的同情心。”
听了谢霜辰的要求,叶菱笑道:“绝了,你这个跟五颜六色的黑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这个风格很适合您啊!”谢霜辰说,“您骂人不比我狠?”
叶菱说:“读书人骂人哪儿叫骂呢?”
“那叫什么?”谢霜辰问。
“你等着看。”叶菱的双手在键盘上开始有力的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