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我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被转移、被救治、被呼唤,我也知道这一剑或许不足以致命,然而我并没有活的意愿。
暮云不在了,孝义又凶多吉少,两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我面前凋零。我心如死灰,只求一死。所以任凭他们如何医我、如何唤我,我都固执地不肯醒来。
直到我恍惚间听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筱天,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为何你还是不肯与我相见?”
是暮云?是暮云!
这是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歌词,而“环取无穷玉取坚”的约定是我在他阵亡之后说的。难道……我已经死了,我和他已经在天上重逢了?
我惊喜万分,挣扎着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目如朗星、面如冠玉,正蹙眉殷切地望着我。
这个人不是暮云,还会是谁呢?
我欣喜若狂地一跃而起,却被左侧肩头撕裂般的疼痛拉回了现实。
我能感受到伤痛,是不是说明我还没死?我环顾四周,这、这不就是我在泰星殿的住处嘛!
如果我没有死,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应该是烧糊涂了吧,我心想。
再仔细看,此人身着盔甲,满面风尘、袍角带血,想来应是方才率领援军赶来救驾的蒙面将军。
我按着伤口咳了一声,谨慎地说:“感谢将军出手相救,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那人愣了愣,继而深深看着我,焦灼地说:“筱天,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我是暮云啊,你的未婚夫程暮云啊!”
他这模样、这声线确实与暮云一般无二。可是,暮云已经不在的事实,我不是听别人说的,而是自己亲眼所见啊!一定是我思念成疾,导致幻视幻听了吧。
更令我疑惑的是,他方才分明管我叫筱天,而这件事除了我和盈盈,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即便他真的是暮云,也不可能知道我就是筱天啊!
见我没有反应,他自言自语道:“糟了,该不会是伤到脑子,失忆了吧?不应该啊,头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啊……”
我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说:“我的脑子现在确实不大好使,可将军的视力总没问题吧?在下乃尚宫局司记,莫盈盈。”
那人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门,坐到床边恳切地说:“是我疏忽了,你听我慢慢跟你解释。这、这其实是我向太后献的‘引蛇出洞’之计。还记得我出征前被太后提审过吗?对于曹怀清和索必卢很有可能是高厌细作一事,太后自然是将信将疑的。故而我提出,我愿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设计让他们暴露自己的身份。派我出征,是将计就计;而我诈死,则是不费一兵一卒化解这个危机最好的办法;同时又可以引蛇出洞,逼着他们另谋他计。事实证明,他们确实一步步走进了我们设下的圈套……”
诈死?我的暮云没有死!
听到这里,我终于有些明白了。我已不关心他后面要说的话,一面情绪失控地将拳头砸向他,一面歇斯底里地打断他道:“你这个混蛋!你诈死便诈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多痛苦吗?你、你还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太过分了吗?”
暮云一动不动地任由我发泄,待我停下来,他才轻柔地为我擦去眼泪,缓缓地说:“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才是筱天啊。自我从北娄回来后,我确实发觉你和盈盈有些不同,我也曾几次问过你,可你从来都没有说出实情啊。不过我心中始终有这个疑虑,所以在得知太后派你做都监后,便产生了试探你的想法。果然,你只有在面对我的‘尸身’时,才肯说出真心话。当然我也怕你想不开,故而留了那两封信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为了完成我的‘遗愿’而活下去的。”
我慢慢找回些理智,但还是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我一面摸索着他的胸口,一面抽泣着说:“可、可我明明亲眼看到你胸口插着剑,那剑几乎有一半刺入了你的身体,血如泉涌……还、还有,我最后见到你时,你、你确实没有血色、没有呼吸,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暮云坦然道:“那剑是特制的,遇到硬物便会往剑柄处缩。我事先在胄甲内固定了血袋,剑刺破血袋后自然会造成浑身是血的假象。至于我诈死时的模样,那都是军医们安排的,不像不足以掩人耳目啊。”
我恍然,这种骗人的把戏后世就有,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这招“引蛇出洞”也确实有效,但我还是满心郁结,胸口憋着一股气透不过来,仍不依不饶地追问:“这么说,我在你榻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那你知道我是筱天后为何不来找我?难怪、难怪我自刎时小六出现得那么及时,这么说小六也知道内情了?即便、即便你不方便亲自来找我,你也可以差小六偷偷告诉我啊!你、你一定要对我如此狠心吗?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他温柔地执起我的手,低头吻了吻,缓缓说道:“一来,那些军医都是太后的人,我和小六若是有什么异动,他们自然会禀报太后;二来,我也担心你知道了之后容易被人看出破绽,这样反而对你不利;再者说,你不是也有事瞒着我嘛,咱们这样也算两清了,好不好?”
“谁要跟你两清啊!”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继续问道:“那你诈死这些日子,住在哪里,做什么呢?”
“太后派人将我从墓里救出后,按计划将我送到了雄鹰军军营。雄鹰军是我和战将军一手建立的,我扮作战将军的亲兵掩人耳目。索、曹二人想要成事,光靠他们那点人显然是不够的。经过一些时日的查探,我们发现自文令斌执掌兵部后,兵部人事变动频繁,且文令斌与太仆寺、卫尉寺和十六卫的各位长官过从甚密。是以这段时间,我们针对城中的兵力布局进行了无数次的模拟演练,准备了各种应对方案。只要他们一有异动,便将他们一网打尽,扫清四合。然而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你会为圣上挡剑。若不是因为圣上比你高出不少,而曹怀清的剑对准的是圣上的胸口,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听懂了,理清了,接着是嚎啕大哭。
这些日子积蓄的悲痛、悸骇、怨恨、懊悔、忧思、苦闷之情喷涌而出,化作两道一泻千里的瀑布,根本停不下来。
他忙将我揽入怀中,不住地抚慰。
我抗拒地伸出右手,顾不得会牵扯到伤口,不断捶击他的胸口。
“好了好了,别打了,你的肩上有伤啊。我知道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日后我会百倍、千倍地补偿你,好不好……”
我照着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先是皱了皱鼻子,然后竟笑了起来。
我气道:“你笑什么?不疼吗?”
“疼,但疼得很幸福。”他抚着我的脸颊柔情无限地说:“这说明我们都还活着,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对不对?”
我看着他瞳孔里自己的人影,迟疑地说:“可、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你确定,是要和我在一起,而不是与我互换身份的盈盈?”
他刮了记我的鼻子,嗔怪道:“傻丫头,长相不过是外在,我所敬、所爱、所欣赏的是你的性格、才华和情操。只要这些内在的东西不变,我又为何要变心?”
“那、那盈盈呢?”
“盈盈就是盈盈,无论她长什么样,都不是我所爱之人。我写了放妻书,她也接受了,我和她现在毫无瓜葛,不是吗?只是,你不会嫌弃我有过婚史吧?”
我破涕为笑,睨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只要你不嫌弃我……”
我忽地想到一事,刚刚明亮起来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灰,吞吞吐吐地问:“暮云,你有想过孩、孩子的事吗?难道你不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他一挑剑眉,狡黠地笑了起来:“孩子?你这么快就在想孩子的事了!那我们可得抓紧了……”
原来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当初盈盈意外怀孕时,她为了将胎堕彻底,偷偷加重了药的剂量。阿九告诉我,这很有可能导致她终生不孕。而我现在的身体,是盈盈的,我……”
“这也是你一直不肯说出实情的原因吧?”暮云打断我道:“你啊你,亏得我一直认为你与众不同,是一个堪比男子的女中豪杰。你怎会如此拘泥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呢?”
“可、可万一我真的……”
“那我们俩清清静静地相伴一生,不是很好吗?”暮云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深情款款地说:“春暖花开,我们信步而游;夏日炎炎,我们策马展喉;秋风残荷,我们划船听雨;寒冬腊月,我们吟诗品酒。”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郑重其事地说:“两个人为什么要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互相欣赏、彼此爱慕吗?若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那跟鸟兽鱼虫有何分别?生命的可贵之处,不就是在于充满了各种未知吗!很有可能终生不孕,并不代表绝无可能吧?你只要记住,孩子并不是必须的,我们两个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况且,你不是已经有虎娃这个孩子了嘛,你的孩子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啊。其他的,就一切随缘,好吗?
此时此刻,除了说“好”,我还能说什么呢?幸亏我还活着,否则岂不是要和暮云天人永隔了?暮云说得没错,人生的确充满了未知,处处有惊喜。
我静静地依偎在暮云怀里,享受这久违的幸福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