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我们到达了渝州府衙。
对于流放后的境遇,我全然不知。询问两个差役,他们告诉我,他们手头有一封刑部的符函,是要当面交给渝州判司的,而符函上糊了封印,他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内容。
程暮云目送我进了府衙大门,坚定的目光示意我他会在门口等着我。
高堂之上,渝州判司静静地看完符函,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侧头问身边的人:“境内何处在兴修土木?”
“回禀大人,境内涌泉县正在修建灵犀渠,此外……”
判司挥手制止了下属的回话,伸了个懒腰,漠然道:“将人犯杜氏遣送至涌泉县,参与灵犀渠修建,函令马县尉每月向本官汇报情况。行了,退下吧。”
马上有人将我押回了囚车,离开了府衙。
一出府衙大门,就看到翘首等待的程暮云。他见我出来,面露宽色,旋又疾步走到我面前问:“如何?”
我挤出一丝笑容道:“发配涌泉县修建灵犀渠。”
“修渠?!”他不敢相信地双目圆睁:“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干得了修渠这等重活儿?”
他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说:“好在是去涌泉,我家便在涌泉。”
我亦是心下茫然,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默然没有接话。
抵达涌泉县境内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令我意外的是,眼前不再是山高坡陡、沟狭谷深的地貌,而是一马平川的开阔盆地,云雾缭绕的群山横亘在远处犹如一幅迷人的画卷。
附近是连绵的良田,正是春耕好时节,大片大片的绿色填满了视野,几条清浅的小溪蜿蜒在田野中。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来,仿佛给一切都撒上了梦幻般的金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乡间田野特有的生活气息,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我暗想,如若不是被流放,而是游历至此,那这里也算得上是一处引人驻足欣赏的所在了。
过了一阵,差役“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我望着涌泉县衙的大门,深吸一口气,扒到栅栏上,对马背上的程暮云说:“如今我已安然抵达涌泉,你离家也有好些日子了,你先回去吧,别叫家人担心。”
他踌躇半晌,蹙眉道:“这次是我疏忽了,没带随从出来,否则让人回去报个平安即可。那你万事小心,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用力地点点头,莞尔道:“放心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扬鞭策马而去。
下了囚车,我被领到了涌泉县尉1的衙署。一个小个子、鼻孔微微外翻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前,手里捧着一盏茶正在打哈欠。
马县尉一面听着差役的禀报,一面慵懒地接过符函看了起来。他忽地直起身子,惊诧地问:“你就是杜筱天?”
我有些莫名,点头回答“是”。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神色古怪:“从前你在宫里可是风云人物啊,公主侍读、五品才人、中书舍人,啧啧啧啧。你这样的大人物,一般可是见不着啊,啊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我心里发毛。
他摸着精心修饰过的山羊胡,徐徐道:“派你做点什么好呢?像你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洗衣做饭是不会的了,还是去担担搬搬吧,力气总该有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哪里干得了那么粗重的活儿?我正要申辩几句,马县尉招呼差役道:“将人犯遣送至灵犀渠棚舍安顿,明日一早开工。”
说完,他又对着我黠笑道:“杜才人、杜大人,您可要好好干了,本官可是会亲自来监工的哦。”
无奈,我只好勉强地应了声“是”,由着差役将我带去灵犀渠的工地。
工地的棚舍是用木头、粘土和茅草搭建的简易棚屋,一看便知道防寒和防水的功能极弱。
到的时候天色已暗,差役将我交给了工头,就回去复命了。
工头是个中等身材的三旬男子,胡子拉碴、肤色黝黑。他微微一笑,简短地说:“我姓龚,大伙儿唤我龚头。”
他又指了指最外面的一间棚舍,淡然道:“女工就这一间,你便住那里。先吃饭,吃完饭上我那儿领衣衫被褥去。”
我点头应声“是”,随着他去了食堂。所谓的食堂,不过是几根杆子上盖了一块大油布搭成的棚子。
排队领到的食物,是一碗发黄发干的米饭和一碟不知名的野菜。看样子,就很不落胃。但我见其他人都狼吞虎咽,吃得很香的样子,便举筷尝了一口,米饭又冷又硬,野菜即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
我吃了几口,便不打算再下筷了。好在中午程暮云点了好些菜,吃得足够饱,不吃也罢。
我学着其他人将餐具放到洗刷处,然后跟着龚头去领了被褥、工服、芒鞋和一些洗漱用品。
捧着东西进了方才龚头指过的棚舍,我清了清嗓子,礼貌地说:“大家好,我是新来的,我叫杜筱天。”
屋里各人原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洗漱的洗漱,铺床的铺床,聊天的聊天。这时众人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扫视我几眼后,又自顾自忙活了,只余我一人傻呆呆地站在门口。
我仔细一看,马上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待见我了。屋子两边是两排及墙的通铺,各放了五六床被褥,已铺得满满当当,连地上都横七竖八的堆了好些物件,几乎无处落脚。
这可如何是好,床铺已经摆满了,她们不腾地方给我,我根本无法就寝。回去找龚头来给我安排吗?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要和她们日夜相处,找龚头来做主等于是在告她们的状,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打算那样做。
我该怎么办呢?换做以前在宫里,这很好解决,拿点值钱的东西搞搞关系便是了。可如今,我身无长物,拿什么送人?
正在窘迫间,一个身影从我身后绕到面前,声音明快:“哟,新来的人到了啊,怎么杵在门口呢?”
我尴尬地一笑:“你好,我是杜筱天,唤我筱天就好。你是?”
这是一个与我年纪相若的姑娘,瘦高个儿,白白净净的。她笑起来甜甜的,欢快地说:“我叫许喜地,大伙儿都唤我喜鹊,因为我整天叽叽喳喳的。”
她说完,自己掩嘴笑了起来,又问:“对了筱天,龚头给你安排了睡哪里吗?”
我浅笑着轻轻摇头,低声道:“龚头只告诉我住这间,不过看来他不知道这里已经很局促了,真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会意地一笑,转身走向其中一边正在铺床的几人,与她们低声私语几句。那几人纷纷朝我投来厌恶不屑的眼神,但还是各自将被褥往里面挪了挪。
“来,挤挤就有地儿了不是。”她走到自己的床铺前,也往里挪了一点,转身接过我的被褥道,“你就睡我旁边吧,天儿这么冷,多个人还热乎呢。”
我感激不尽地说:“多谢你,喜鹊!”接着又朝另外几人欠了欠身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收拾好床铺,我问喜鹊:“洗漱不知要去哪儿打水?”
她笑道:“我也正好要去洗漱,你跟我走吧。”
我一面端着铜盆跟着她走,一面仔细打量这个向我抛出橄榄枝的热情姑娘。她穿了一身粗陋的麻布素色寝衣,看样子已穿了有些年头了,可衣袖上的一只喜鹊鸟却针脚匀细、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原来就有的。
我好奇地问:“衣袖上的喜鹊,是你自己绣的吗?”
她看一眼衣袖,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前些日子这里不小心勾破了,我便随手绣了点东西。”
“随手绣的就这么好啊,真是本事,我连缝个补丁都困难呢。”我自叹不如地说。
她笑道:“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会的自然是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技艺,不会女红又有什么。”
走了一会儿,喜鹊在一个破旧的亭子前停了下来。
我一看就傻眼了,是一口水井。
喜鹊看我一眼,浅笑着说:“生火打水这种粗鄙的活儿你应该没做惯的吧?”她一面娴熟地生起角落里的一个炉子,一面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灌进铜壶里烧了起来。
我暗暗喟叹自己除了通些文墨,毫无生存技能,感激地说:“喜鹊,真是谢谢你,若没有你的帮助,我今晚还不知要睡哪儿呢。”
喜鹊拉着我坐到一条春凳上,笑着说:“这是什么话,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互相帮衬是理所应当的嘛。对了,你有空跟我讲讲皇宫什么样子好吗?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呢。”
我莞尔道:“好,来日方长,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我想知道,这里一般是什么时辰开工的?”
“规定是卯时二刻开工,我们一般卯时不到就起来了。”
“那,你们一般是做什么的?”
“哦,我和燕姐、娥姐她们是负责洗菜、摘菜还有派分一日三餐的;方大娘和凤姐是负责烧菜的;还有兰姐她们是负责洗碗、缝补什么的。对了,龚头吩咐你做什么呢?”
我颓然道:“让我担担搬搬。”
她杏眼圆睁,愤然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如何做得了那样粗重的活儿?龚头不是这样的人,我猜是修渠主管马县尉的意思吧?”
我点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喜鹊“嗤”地一哼,鄙夷地说:“那个马县尉,为了往上爬,成天与我们这些苦命的人过不去。吃食是愈来愈差,工时却愈来愈长,就指着这灵犀渠早日完工,他好跟上头邀功去。”
她附到我耳边,低声笑道:“我们私底下都管他叫黑心马。”
我心下了然,原来又是个媚上欺下的货色。流配至此,我已然做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心理准备,咬咬牙熬过去也就是了,便淡然道:“有什么法子,谁让他说了算呢。”
说话间,壶盖已被热气冲得扑腾起来,我们打了水各自洗漱,便上床歇息了。
屋内阴冷,褥子和被子本就不够厚实,加之蜀地潮湿,被褥潮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我将被子裹了又裹,却仍冻得瑟瑟发抖,辗转难以入眠。
注释:
1县尉:县令佐官,从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