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之间的这场争执,终归是太后赢了。
不过因为贵妃说的那些话,让宣德帝对母亲的愧疚之心又转为了埋怨,觉得母后要去宜春园,不过是仗着自己对她的孝顺,故意拿捏自己,逼的自己不得不把幼宁郡主留在宫中。
是以宣德帝离开永寿宫的时候,面色并不好看。
太后盯着宣德帝拂袖阔步离开的身影,抿着唇,把手中的盖碗放到案桌上,她心里带着气,青花小碗落到桌面上晃晃悠悠的荡出几滴茶水,陈嬷嬷连忙躬身用帕子抹了。
太后伸手按住额角,半歪在榻上,陈嬷嬷站在她身侧给她揉着肩膀,出声安抚,“太后不必忧心,陛下也是一时想不开,执念于心,瞧着咱们陛下嘴上阵仗厉害,那心里头不还是向着娘娘您的吗?不然今天,也不能这么轻易同意留下幼宁郡主,不过贵妃行事越发没有分寸,是该敲打敲打了,奴婢知道,娘娘还是念着八年前的事,那事陛下不是已经说了,贵妃假孕,只是想逃过惩罚,娘娘您别总惦记着,夜里多梦。”
八年前,孝端皇后去世,太后大怒,下旨杖毙贵妃,值事的内侍打了十几棍发现贵妃身下蔓延一片血迹,不像是棍伤导致的,宣德帝见状一脚踹开内侍,宣了太医来瞧,才知道贵妃已经怀有身孕,孩子被生生的打掉了。
太后从那以后总是梦魇,一会是孝端皇后和五公主,一会是那还未成型的皇孙,即便后来查清楚,贵妃那日是陛下指使御医,让御医伪造贵妃假孕的脉案,太后依然不能释怀。
这也是这么多年,太后鲜少过问后妃之事的原因。
太后叹了口气,摆手道:“她心里明镜似的,哀家不喜欢她,当初那事,她差点丧了命,随她去吧,总归是些小打小闹,没掀起什么风浪,眼下河清海晏,国运昌盛,哀家也算对的起大齐的列祖列宗了,哀家现在,只想护着哀家的小幼宁,好好的过日子,随哀家去瞧瞧,幼宁睡醒了没。”
太后手搭在陈嬷嬷的手上起身走到落地罩前,正对着拔步床的方向,就见一只白嫩的小手从明黄色的床帐中探出,在床头摆着的雕花矮桌上摸索着,一点一点伸到白玉碟中,精准的捏了一块奶香千层糕,又缩了进去。
良辰立在拔步床外,并没有看见她家小郡主拿糕点吃。
“阿宁是不是饿了?快让人做些阿宁爱吃的糕点端上来。”
太后对着陈嬷嬷吩咐。
幼宁听见太后的声音,像偷拿别人家东西吃被当场捉到一样,下意识的把一整块千层糕塞到嘴里,消灭证据。
她也是刚刚才醒,肚子倒是不饿,就是躺在床上无聊,嘴巴闲不住,想到床头摆着糕点,又懒得起身,这才直接伸手在外面乱摸一气,没想到刚好被太后看见了。
这可真是时运不济,平日里太后总喜欢让她多吃点,幼宁想到那些‘奶奶带的孩子’和父母带的孩子对比图,就会特意收敛些,这会让太后逮到她自己拿糕点,不会觉得她是害羞,不好意思吃吧。
良辰见太后来了,把床帐挑开,挂到玳瑁钩上,露出了刚坐起身,腮帮子一鼓一鼓,着急咽下糕点的幼宁。
幼宁扭头对上太后慈祥的目光,小脸一红,太后好笑道:“慢点吃,别噎着。”
良辰倒了杯水递过去,幼宁吃的太急,糕点都堵在嗓子眼,喝了好几口水才顺下去。
太后轻抚她的后背,哭笑不得,“没看出来,咱们阿宁还是个小馋猫。”
幼宁被太后说的很不好意思,太后果然误会她了,幼宁伸手捂脸,从指缝里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细声细语道:“我不馋,只是待着无趣,吃块糕点解闷。”
她动作一团孩子气,说出的话却有些学大人的话,不伦不类的,越发招太后疼,觉得她天性活泼,到了永寿宫连性子都拘束起来。
太后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咱们阿宁不馋,只是吃着解闷。”
太后这话听起来,总感觉是在逗孩子玩。
幼宁有点郁闷,从床上下来,一排身穿绿色宫衣的小宫人整齐的端着各式糕点进殿,摆在案桌上,刚出锅的糕点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太后牵着幼宁的手走过去。
幼宁净了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枣糕递到太后唇边。
太后微怔,小姑娘乖巧可人,夹了糕点先递给她,太后刚被宣德帝伤透了的心又涌出一股暖流,便是陛下幼时最听话的时候,也不曾拿了东西让她这个母后先吃,这样的小姑娘,她怎么能不疼。
太后捏过糕点吃了一口,笑着揉了揉幼宁的额头,幼宁也忍不住咧开嘴。
陈嬷嬷站在一旁,面露欣慰,太后许久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到底是幼宁郡主会讨太后开心,简单的吃个糕点都能这么满足。
自孝端皇后去世,太后伤心不已,连带着饭量都缩减了许多,更别提这些小点心了。
陈嬷嬷眼瞧着太后和幼宁郡主一老一小都吃到第四块糕点了,完全没有节制,忍不住道:“太后,待会就要用午膳了,午膳前不宜吃太多糕点。”
糕点吃多了,到了午膳,又没胃口了。
幼宁听了,默默的把夹在筷子上的酥皮马蹄糕放下,永寿宫的御厨手艺太好,她每次都会不由自主的多吃。
太后三餐时辰都是准点的,今日因为吃多了糕点,陈嬷嬷特意让人把午膳时辰延后了一会。
饭后太后要午睡,幼宁早上睡的多,这会不困,回了福安殿。
福安殿是永寿宫配殿,面阔五间,雕栏玉砌,窗明几净,幼宁入永寿宫后就居住在此。
幼宁回到福安殿,就见窗户底下蹲着一个身着粉色比甲的小姑娘,才六七岁的年纪,小圆脸,面色白净,正是幼宁从汝阳带过来的小丫鬟雪兰。
她这会正抱着双膝,下巴搭在胳膊上,肩膀一抖一抖的,鼻翼微颤,哭的可怜兮兮。
这么些天了,幼宁也算是了解这个小丫头,不用问都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哭的。
跟在幼宁身后的良辰训斥道:“雪兰,你又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宫人不许随意啼哭。”
皇宫等级分明,别说普通宫人了,便是太后皇帝身边的掌事女官都不能随便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是,是要挨罚的。
偏偏雪兰是个小哭包,幸好她是幼宁带进宫的,年纪又小,被良辰看见了也就训斥她几句,告诫她不许再哭。
小丫头一见幼宁回来了,慌忙揉眼睛,站起身,更咽着说:“郡主,良辰姐姐。”
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良辰看了也不忍心再说她。
幼宁拉起雪兰圆乎乎的小手说:“快别哭了,你吃午饭了吗?”
雪兰吸着鼻子,“吃......吃过了。”
幼宁说:“我刚在太后那里吃了糕点,让良辰带了些回来,你要吃吗?”
雪兰眼睛瞥向良辰,半大的孩子,正是爱吃的年纪,汝阳王府又没那么多规矩,也不知道放声哭泣搁到外的宫里,遇到严苛些的主子,直接被拖出去打死都是可能的。
不过这丫头长相实在讨喜,不哭的时候嘴巴也甜,陈嬷嬷也没说什么,良辰想着过些日子,陈嬷嬷应该会派人来教她规矩。
良辰把糕点放到桌子上,雪兰看了看良辰,不敢吃。
幼宁捏了一块,递给她说:“吃吧,没事。”
良辰自觉道:“郡主,奴婢去外面候着,雪兰,好好伺候郡主。”
雪兰点头,“知道了,良辰姐姐。”
良辰一出去,小雪兰放松了许多,主仆俩坐在桌子前,幼宁摸摸雪兰的小圆脸,一颗姨母心泛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成国公夫人来了你也不要怕,有太后护着我呢。”
雪兰知道,成国公夫人过来是想把幼宁带到成国公府去,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郡主去了成国公府肯定不比在太后身边日子过的好,老王爷临终之前特意嘱咐郡主,到了皇城,要好好待在太后身边,成国公府里的当家主母和郡主没有血缘关系,世子妃出阁前在成国公府里,日子过的并不好。
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郡主,奴婢愁啊。”
才六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老成的话,幼宁有些想笑。
“快些吃吧,等会就凉了。”
到底年纪小,雪兰愁容来的快,去的也快,捏着糕点吃了起来,幼宁本来已经吃的很饱了,看着雪兰吃,食欲大动,也忍不住捏了一块乳白色的糕点塞到嘴里。
宫里做的东西不仅味道好,样子也精致,那块奶糕雕成花朵形状,花瓣层层叠叠。
主仆俩正吃的欢快,外面突然传来宫人的请安声,良辰匆忙跑进来把雪兰从凳子上拽起来,拿帕子把她唇角的残渣擦干净,叮嘱她五皇子七皇子和公主来了,让她行礼。
从外头进来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宫里头规矩多,雪兰是下人,让别人看见和幼宁坐在一起吃东西不合礼数,良辰只来得急把雪兰提到一旁不显眼的地方站着,幼宁一脸懵,手里捏着块桂花奶糕,扭头看着良辰。
五皇子齐琮一进殿内,就见到皇祖母养在身边的小郡主扭着脖子,穿一条粉色百蝶穿花云缎裙,挽着双丫髻,杏眼清澈明亮,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底下坠着一块长命金锁,身材娇小,手上捏着糕点,嘴角吃的油乎乎。
他随意的扫了眼,觉得这小姑娘在皇祖母养的很好,脸上明显比半月前的那一次圆润了。
齐琮是元后嫡子,七皇子和六公主都是敬妃所出,敬妃和孝端皇后未入宫前便是闺中好友,从小一起长大,孝端皇后去世时齐琮才五岁,那时候齐琮的姨母,如今的傅皇后还未入宫,林贵妃一人独大,宫人们忌惮林贵妃,看着林贵妃的眼色,对齐琮这个元后留下来的皇子多有怠慢,宫中原先跟孝端皇后交好的妃嫔都不敢触林贵妃眉头。
唯有敬妃,对齐琮一如既往的照顾,七皇子和六公主对这位皇兄也很尊敬。
齐琮今天就是被这七皇子和六公主央求着过来的,因为幼宁郡主,皇帝和太后僵持不下,幼宁郡主又一直病着,被太后护的跟眼珠子一样,七皇子和六公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对这位新来的幼宁郡主特别好奇,几次到太后这里请安,太后担心他俩顽劣,连人影都没让他俩瞧见。
太后这么偏宠着,兄妹俩更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索性求着五皇兄一起过来,五皇兄稳重,有他在,想必皇祖母会开恩让他们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幼宁郡主。
运气好的话,皇祖母午睡,幼宁郡主单独在偏殿,永寿宫的人敢拦着他们兄妹俩不让见幼宁郡主,却不敢拦着五皇兄,毕竟五皇兄是元后嫡子,地位比一般皇子公主尊崇些,且自从孝端皇后去世后,五皇子性子便很沉静,寻常时候沉着脸,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连皇帝身边的大总管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普通宫人哪敢拦他。
很明显今天兄妹俩运气不错,皇祖母在午睡,幼宁郡主这里只有几个小宫人,还有皇祖母派过来伺候的李嬷嬷,平日里兄妹俩跑过来要见幼宁郡主都会被拦着,今天李嬷嬷还未说话,只被齐琮扫了一眼,便毕恭毕敬的退到了一遍,让良辰去请幼宁郡主拜见几位殿下。
七皇子和六公主跟在五皇子身边就这么狐假虎威的进来了。
良辰带着雪兰跪到地上给几位殿下行礼。
幼宁抬起头,正对上为首少年漆黑明亮的眸子,心里一惊,怎么是他。
刚刚良辰说的,五皇子,那不就是先皇后的嫡子吗?
幼宁连忙起身行礼。
“臣女参见五皇子,七皇子,六公主。”
她一边行礼一边把脸往胸口埋,祈求齐琮不要认出自己。
“免礼。”
齐琮今年不过才十三岁,一身紫色窄袖云纹直缀,腰间系着玉佩,生的面如冠玉,皇家的孩子早熟,齐琮坐在紫檀木雕荷叶椅子上,目光深邃,极有威严。
幼宁心虚,往旁边躲了躲。
至于幼宁为什么心虚,就有点说来话长了,要是说起来,也算是能吹嘘一波了,那位尊贵的五皇子此刻脖子上,手背上都还挂着几道浅粉色的抓痕,正是出自,幼宁的右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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