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怠昏昏沉沉时感到自己被谁抱在怀里。再醒来,窗外艳阳高照,他已置身在自己府中的卧房内。
“王子醒了?”
听到响动,内侍黄力走进来,身边跟着一个捧汤药的小内侍。
“太医看过王子,说王子遇冷受寒,已经行了针,再喝几副汤药就能好了。”
秦怠看了黄力一眼,不理会递到手边的汤药,转而问起。
“我在宫中晕倒,何人送我回来?”
“是闾遏,闾将军。闾将军入宫面见大王,恰见王子晕倒,就送王子出宫来。小人一直候在宫门前,便赶紧送王子回来了。王子,您已经昏倒一日夜了。”
“嗯。”
秦怠淡淡应了声,拿过汤药一饮而尽。随即胃里又翻涌欲吐。
“哎呀,王子千万忍住,喝了药病才能好。何况还有补身的药汤没有饮呢!”
“噗……”
褐色的药汁喷了黄力一脸,秦怠干呕连连。只因两天一夜不曾进食,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可吐,倒是把胆汁几乎吐干净。
喝水漱口后,秦怠倒在榻上冷眼瞧着出入他身边的这些宫女内侍。除了大王、王后派来的人,竟无一个是属于他的。
看来,需要处理的不仅仅是那几个巫祝太医,还有这些过长的眼目手脚。
……
因为难以咽药,秦怠这次在病榻上缠绵了小半月病情方有起色。
比起前世三天就强撑着爬起来,实在是拖了不少时间……
这天雨后初霁,秦怠被人扶着刚到园中散步。远远就见黄力领着一名宫女过来。
“王子,这是夫人身边的宫女,夫人担心王子病体,只因身体不便不能亲来,所以派她前来伺候。”
病中不见派人来伺候,此时病愈才遣人来,不觉晚了点吗?
秦怠面无表情,转眸却见跪地的女子正偷眼望他。眼波轻淼,容貌姣好。
秦怠心念闪过,不由冷哼。
黄力在旁等了半刻,见秦怠仍迟迟不表态,即无欣喜也无不耐,一时竟看不透王子怠的心思了。
那女子还跪在花圃边的碎石路上。
几场大雨,小路上的泥土都被雨水冲刷流失,石子的棱角裸-露。只跪了这么会儿,那女子已没了来时的精神,腰膝微垂,额上冷汗连连。只怕再过片刻,就要失仪了。
黄力掩下心底对王子怠的疑惑,转而笑着提议。
“王子一直病着,还不曾见过王孙呢。难得今日王子精神不错,不如去看看小王孙?”
话是问句,但不等秦怠颔首,周围内侍奴仆已将秦怠引往另一个方向。
秦怠不语,提步朝产房所在走去。
及进产房外室,里面早已不复生产那日的模样。隔着一道幔帷,隐约可见内室床榻上躺着的人影。
张溪蓉,官大夫张信之女。
论及出身家世均属一般,但其母舅闾姓一族,却世代为呈国将领。
那日送秦怠出宫的闾遏,便是闾家子。
其祖父闾厚曾任国尉,乃一国武官最高职。其父闾键三次领兵出征,大获全胜。为呈平王死前平庸的政绩增色不少。可惜归来后旧伤复发,终在十年前病逝。
其独子闾遏,15岁随军出征,威名响彻北地。而今不过二十二岁,便以军功和父爵官至中尉。不但掌管着墉山大营,也是驻守呈国都城的将领之一。
张溪蓉之母乃闾氏旁支,但因闾姓贵重,愿结连理者也颇多。
张溪蓉为人亦是聪慧,曾在腾国祀水节时制作腾国特有的吃食进献王后,从而得了王后青睐,机缘之下成了王子怠的夫人。
但若是宫中的王后得知,她苦心经营数年,本以为能挟幼主称制的算盘最终落空,真正的得利者正是她赞誉‘贞静贤柔’的张溪蓉,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劳王子亲来探问,妾不胜惶恐。来人,快将王孙抱与王子。”
一声应诺后,有宫女怀抱王孙从帷幔后走出来。
“王孙拜见王子。”宫女替王孙行礼。
秦怠沉目默然,视线划过襁褓中的婴儿。.999xs.)
因为病愈推迟,比起前世所见,婴儿已不再是红通通皱巴巴的模样。但无论怎样的变化,秦怠都没有那种心酸喜悦的心情了。
这个曾取代他的孩子,或许注定与他无缘。
记得前世伯鸣不满周岁就被抱入宫中教养,此后秦怠就绝少见过他。之后秦怠入腾国为质,一去数年。再见此子,他已有八岁,正是秦怠当年初见父王的年纪。
然而伯鸣并不与秦怠亲近。面对秦怠欣喜张开的怀抱,那孩子直接躲开了……
不久后秦怠就卷进了新法之争,随即被废位圈禁,一年后鸩杀。
倒是死前,隔着被封死的厚重门板,他曾听到一个童音询问。
“句来,父亲真的在这里吗?为什么王祖父要杀父亲?父亲究竟犯了什么罪?”
门外静了许久,久到秦怠以为外面的人早已离开,却听有人缓慢答道。
“主衰少壮,就是王子最大的罪过了!王孙切不可犯了大王的忌讳啊!如今唯有王子死了,您才能名正言顺的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王位。”
那一刻,秦怠只觉得身心俱疲,原来连宫中内侍都清楚的道理,可怜他至死才明白!
‘倒难得伯鸣身边有个忠心他的人!’饮下鸩酒前,秦怠曾在心中微叹。
……
“王子,王子!”
黄力的声音将秦怠拉回现实,“您看小王孙醒了,可要抱抱王孙吗?”
秦怠回神,眼看宫女将襁褓半举到身前势要送到他怀里,秦怠干脆侧身避过。
“不必了。你等好生照顾王孙。”
说完,秦怠便跨步出门。事出突然,以致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走出一段路,黄力等人才匆匆跟上来。秦怠余光瞟过跟在最后的一个矮小身影。
正是日日跟在黄力身后给他端药碗的小内侍,从前他在宫中罚跪出来,无论烈日暴雨,这个小内侍似乎总等在车边。
虽然只看过几眼,但秦怠经历了那么多轮回,识人听音的本事还是有的。
“你,过来。叫什么名字?”
“小,小,小小人,句,句、句来。”
果然。
秦怠看着句来衣领和袖口下的青紫伤痕。
“从今日起,你不必服侍我了,改去贴身照顾王孙。”
“王子?”
黄力抢身上来想要说什么,秦怠已挥手吩咐,“去吧。跟夫人说是我的命令。”
“是,是是。谢,谢王子恩、恩典,小、小人死、死死也会照顾好王孙,孙的……”
秦怠走出很远,还听到句来咚咚咚的磕头声。一行人刚转回卧房,门前已有宫中内侍在等候。
“大王闻知王子身体好转,甚是欣慰。特选宫女四人近侍王子。”
秦莽派来的内侍前脚刚走,后脚又有宫女姑姑通禀。
“前几日王子病重,王后日日寝食难安。万幸今日好转,王子千万保重身体才是。只是夫人刚刚产下王孙,想必也难以照顾王子。王后忧心王子身边无人,便特意挑选了腾女两名,伺候王子。”
秦莽笑而不语,前后三拨人,倒是齐全。
想到今晚该添上的补药,秦怠手指轻轻捻着拢在袖中青色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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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子时刚过,宫门外突然有内侍慌忙跑来。
“快开宫门,小人有急事禀报大王,王子、王子不好了!”
宫门层第打开,值守的太医令被急急拉到王子府邸。
一夜灯火通明。
至第二日,整个国都兴呈,就都听说了王子怠被毒害差点死掉的消息!
之前伺候在王子怠身边的巫祝太医首先被查。
毕竟王子怠是在喝过补汤后毒发的。尤其前夜服食完补汤后还曾问身边的人,怎么喝了这么久的汤后还是觉得难受?今日感觉更甚!
倘若歹人一直在汤中投慢性毒-药,那王子这话便可解了。
同时下狱的还有王子怠身边的宫女内侍,这些人个个近身伺候王子怠,下毒最是容易。何况王子早有不适,他们竟一无所觉,仅失职一罪,就足以砍头了。
“全部带走,严刑拷问!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给我好好查!”领兵前来的闾遏将王子府中翻的底朝天。
不光这些人被查,就连夫人身边,包括门客所在,但凡有私藏违禁或可疑物品的人,一律被带走细审。
“太医令,王子如何了?”
闾遏透过床幔看向床榻里的王子怠。不过半月有余,就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陷在锦被中,面色青紫,红斑遍布,毫无半点生气。
“这、看似毒素清理好转,又呈反复之状。这毒果然霸道!奈何老夫无能,至今都查不出王子究竟中了什么毒……”
闾遏心中不由一紧。
脑中再次浮现那晚仰面笼在滂沱大雨中的削薄身影。
闾遏虽常年在外,也曾听过一些关于王子怠的传言。然而此次回都亲眼所见,却觉得那些传言没有一条与真人相符。
那夜的王子怠分明是在笑!
苍凉悲绝,却如北地风雪中试飞绝决跳下悬崖的鹰隼,积蓄已久,势若重生。何曾是众人随口议论的怯弱之辈?
呈国安逸太久了。接连几代君王皆是平庸无能之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又岂能沉沙折戟于此?!
闾遏看着帐中人,一时为国,一时又是那夜晕厥在自己怀中的王子怠,心如沸煮,感觉莫名。
“请太医令继续照看王子,我这就回去挨个提审,一有线索,立刻来报。”
“有劳闾中尉了。”
太医令送闾遏出去,卧房内立刻安静下来,针落可闻。半响,忽然从床榻处传来一个有气无力,压抑在喉的声息。
“采到了?”
“是。”
一直候于床脚,以防王子病情有变能及时召唤太医的内侍急忙爬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团绿色颤抖着双手送入床幔。
“嗯,这次,采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