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夜色犹深。
弯曲的碎石路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从竹林穿出。二人身形相差甚大,却也只拉开了一步之距,正借着月光绕过木桥,朝亭子走来。
已入寒冬,亭子里要更冷才是。
顾七裹紧身上大氅,埋头上前,忽觉前方明亮,听到“咕噜噜”的煮水声。抬起头,见亭中炭火正旺,石凳也早早撤下,换成了厚厚的狐皮垫子。
看似不经意的相邀,实则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会心一笑,紧走两步上前,见桌上温着酒,不由得严肃起来:“殿下有伤,不该吃酒。”
“嗯?”元哲愣了片刻,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咳咳……”顾七脸色一红,别过头去,“见披风沾血,想来是殿下上山的时候受了伤。”
“无碍。这酒,是为你备的。”他径直坐下,抬手舀起火炉上的沸水,倒入盏中,瞬间散出沁脾茶香,“若觉得冷,便将这周围的草席放下,留一面赏月即可。”
“哦,好。”她应承着,凑近才发现,亭周搭着草藤编织的厚席。
“本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她当即愣住,唯恐听漏一句一字。一颗心高高悬起,连自己都不知,在期盼着什么。
“受赵家牵连,闭门自省,时间一长,众人皆知你备受冷落。这个时候辞官,该是顺理成章。”元哲昂头凝望,顿觉心绪复杂,既因她来而欣喜,又为她没能摆脱而惋惜。
莫名……生出些失落和沮丧。她放下草席,低着头坐到矮桌前,饮尽一盏温酒后,才淡淡应了一声:“事发突然。现在,还走不了。”
“嗯。”
“臣自知无能,岂敢忝居高位?”她笑着自嘲,擦去呛出的眼泪,喃喃自语,“并非我贪恋权贵不肯辞官,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早晚要走的,殿下……又何须如此着急。”
久久没有回应。
顾七抬起头,见元哲虚捏茶盏,双眼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咳!”
他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殿下似有心事。”
抿了一口温茶润喉,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垂头苦笑,藏尽满腹心事,眼底却映着无尽落寞。
顾七不由得暗自叹息:
卫边疆,清奸佞,革旧弊,安百姓。桩桩件件,皆是利国为民之举。怎奈天子多疑,在元承熙眼中,元哲所为皆是收买人心、掌控朝政之谋。
既倚仗亲王稳固江山,又恐亲王拥兵造反。处处防备,频频试探,让叔侄间本就脆弱的关系,变得更加敏感。
偏偏,自己就是被派来,试探亲王心思的。纵他心中百般挂牵,只怕也不敢贸然询问,唯恐让人误解,平添许多误会。
才刚,他一句话,便惹得自己心头不快。眼下,见他如此惆怅,自己却又心疼起来。
“臣虽无能,却也愿为殿下分忧。”顾七自斟一盏温酒,尽饮下,将身子坐得端直:“是想问陛下玉体,还是朝中局势?”
未得回应。
她转过头,见元哲半倚着桌,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有余力对付本王,可见身体尚安。”
“殿下所言甚是。”她“噗”地笑出了声,却在下一瞬皱起了眉头,“只不过……”
“唐鹤么,不足为惧。”
“他如今是都统,掌管赵家军。”她摇摇头,面露担忧,“江北大营还有他的旧部,若将来起了异心……”
“有郑老将军在,国都就变不了天。”元哲身子后仰,瘫靠凭几,满不在意地转着茶盏,“这赵家军,原就是从西山大营分出来的,军中副将以上,皆受老将军提携。区区一个唐鹤,又有何惧。”
“但愿吧。”顾七不再多言,学着他的样子歪靠着。
高处亭台,少有遮挡。偏有一棵老树,迎着月延展枯枝,却难染清辉,徒留下寂寥暗影,随风颤抖。
耳边响起“噼啪”声。她视线回拢,见元哲拨弄着炭盆,火光映照着棱角分明的侧脸,迸溅出的火花更化作眸中灿星,衬得人熠熠生辉。
“在想什么?”
“啊?”她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在想……殿下在青州,会不会比国都自在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元哲放下火筷子,将沸水舀进盏中,沉沉笑道,“去哪里,都一样。”
“既如此……”顾七轻晃着盏中残酒,缓缓道,“不如和臣一起,回……”
“宰辅劝归,可是天子授意?”
依旧是平静温和的语调,却浸满了失落与心酸。
她一时语塞。刹那间,似有千斤重的秤砣,压得自己喘不上气。她闷了口酒,无奈笑笑:“既在其位,岂有不尽其责的道理。殿下也该回去看看了。”
元哲脸色阴沉,语气渐冷:“若本王不应呢?”
“何苦来呢,”顾七转着酒盏,昂头望着高挂的月亮,“殿下比臣更清楚,青州需要的是什么。”
他躬着身,沉默良久。尔后抄起桌上凉透的茶,眉头紧蹙,犹豫片刻后,猛地将茶水泼进炭盆,转身倒起烈酒来,接连灌了三五盏。
“本王只问一句,”他垂着头,沮丧道,“你可曾,为我想过?”
“昨日午后,臣便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了国都。”顾七倾身上前,撤去他手中酒盏,“一来回禀青州粮草不济,二来,是告知陛下,亲王回都的消息。”
“我几时说过要回去?”他掩着面,故作轻松,“此番回都,元承熙定治你欺君之罪,倒不如留在青州,自有本王护你。”
她自斟自饮,浅浅一笑:“殿下这是要造反?”
元哲猛然抬头,双目瞪得浑圆,分明有了气。可张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满腹委屈,竟无力申辩。只一瞬,便换了神色,满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若真有此心,便该早早囤粮招兵,趁乱起兵,与赵煜、郑老将军里应外合,便能直取郡州。还用等到现在?”他这副模样,竟让自己感同身受。顾七只觉憋闷,借着酒劲将话悉数道了出来,“可纵观朝堂,大半朝臣以你为首,置天子何地?这般形势,连我都能看出来,陛下又怎会看不破?”
他双眼泛红,伏案枕臂,眉宇间映着无尽哀愁:“世人皆盼富贵荣华,却不知盛极必衰的道理。非不懂经营之道,乃由欲生惧,由惧生疑耳。至兄弟阋墙,血亲疏离。可叹,大厦将倾,犹不自知。”
“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有一天,天子驾崩……”她叹了口气,半拄桌凝望着眼前这人,“满朝文武,是会拥一个奶娃娃称帝,还是推功勋累累的亲王登上帝位呢?陛下太过英明,才会防你过甚,却也正是英明,才不会轻易决断。”
“边疆战急,粮草三请未到,我便知缘故。若这债,要用命去还,倒也无惧。只是……”元哲重重叹了一声,闭眼低喃,“心有不甘罢了。”
“也不必如此悲观。眼下,皇上只道家人团聚,未言其他,说明是念着情的。等到圣旨明下,才真是没了转圜的余地。”顾七轻轻应着,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桌上,“殿下放心,到了国都,我会护你。”
他睁开眼,呆怔半晌。回过神后,沉声笑道:“你……护我?”
“嗯。”她浅浅一笑,“殿下放心,此去,定会平安。”
“你始终信我,是不是?”
她点点头,柔声应道:“军粮一事耽搁不得,但恐太早回信,让陛下生疑。我已令人快马加鞭,你尽可放心。”
“嗯。”
顾七静静趴着,看着他闭眼小憩。
朦胧月色,难辨神色。她凑近几分,细细端详,又抬手拨去碎发,用指尖轻抚过微皱的眉,高挺的鼻……
奇怪,怎么凑得越近,看得越模糊?
她晃了晃发昏的头,又用力揉了揉眼,想把这人的模样记得牢些。
倏地,手腕被人紧紧攥住!
“宰辅大人,你醉了。”
“或许吧……”她讪讪笑着,越发觉得头脑昏沉,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好吵。
顾七打了个哈欠,呆坐桌前,手捧热茶,望着院中忙碌的仆人出神。
也不知,昨夜怎么回来的。
更不知,为何一大早,戎狄便叫人收拾车马,打点行装。
“干爹。”
她回过神,眨了眨困顿的眼,见孙平拎着药包,站在身前。
“平儿,起得好早。”
“军中卯正点卯,要不是师父敲门,只怕会睡过头。”孙平尴尬笑笑,“听戎将军说,今日你们要走,孩儿报道完便回来了。”
“哦……”她打了个哈欠,忽反应过来,“今日要走?谁要走?”
“义父和……您。”见裴启桓这副模样,想来昨夜醉酒,到现在都不清醒。他懒得解释,将药包堆在桌上,笑道,“赶路辛苦,爹爹身子又比常人差些。孩儿特去军医那边,取了些补药,每日用水煎了,可莫要偷懒,害儿子担心。”
“知道了,啰嗦。”顾七站起身来,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头,“且照顾好自己,入冬夜寒,背书不可太晚,冷了要赶紧添衣,可不要染了风寒……”
“孩儿知道。”孙平后撤一步,深鞠一躬。
旭日初升,潮雾顿散。
马车从将军府出,一路向西,直奔郡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