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赵煜匆匆奔去东面厢房,见房门大敞,顾七身着官服,端坐在桌前吃茶。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神色也变得复杂:“宫里传过话来,让你同去早朝。”
“嗯。”顾七神色坦然,将盏中残余的清茶一饮而尽,抄起官帽戴在头上。
“裴大人!”赵煜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后,将她拦了下来。
他张张口,倏地丧了气,皱着眉重重哀叹一声后,闷着头不再说话。
一直以来,都是旁人求自己帮忙,如今自己却求到一个小辈儿的头上。先前绣娘案,已放下身段请教过一次,如今......实难开口!
怎好叫这堪堪奋进的儿郎,为儿女私事惹圣心不快?纵自己开了口,只怕裴启桓也会委婉拒绝。
早知如此,倒不如依了子英,她若来求情,即便受了挫,也不至伤了自己的脸面。
“赵将军?”顾七微微偏头,“可有事?”
赵煜抬起头来,眉宇间隐隐藏着哀怨:“没事,咱们走吧。”
大殿之上,元承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言说着唐李两家的婚事,更命太常寺择选了三个黄道吉日,送到刑部尚书李佑手中。
朝臣纷纷贺喜,无一不看出李佑脸上的勉强,却无一敢流露同情。同他一起惆怅的,也不过都统赵煜一人。
顾七手持笏板,抬眼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只见他端直身姿,如炬目光正盯着自己。
她快速垂头,嘲讽一笑。
原来今儿这一出戏,是演给自己看的。想想也对,赐婚的圣旨都下了,朝臣又岂有不知情的?不过是提醒自己,莫要插手罢了。
她抿了抿嘴,安静站在队伍中。只在最后元承熙点名时,简单呈禀了荼州治水的相关事宜,同时将唐家庄地被毁、元哲受伤一并汇报,小皇帝也不过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便扬手退朝。
散朝后,顾七并未回都统府,而是拐弯去了李佑府上。
先前一起审理绣娘案,裴启桓作为主审,才能手腕兼具,让李佑甚是欣赏,常常说着后生可畏。得知裴侍郎拜府,更是亲去门口迎接,引到正厅上座,奉上热帕新茶。
顾七笑意盎然,才入正厅便拜了起来:“下官来得唐突,只能备些薄礼,望大人勿怪。”
“裴大人哪里话,早朝刚散,你......”李佑转过头,笑容顿时僵住。
只见家中小厮和丫鬟,从门口马车上陆陆续续抬进大箱小箱。他慌忙起身,到院中一看,见箱中放着名酒字画、珍玩珠宝,另有几个丫鬟搬运着车上的锦缎布匹......
李佑为官十几载,纵知官场复杂,也不曾让污泥沾染半分。这也是为什么,他久居通判一职,迟迟难以升官的原因。
清廉半生,最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裴启桓初次登门,便备了如此厚礼,实不应该。
他站在原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人将东西放到院中,自己转身入了厅。
“想来李大人误会了,”见这黑瘦的老头一脸严肃,顾七忙笑着凑上前去,从袖中掏出小小包裹,“下官说的薄礼,是这个。”
打开一看,是些散碎的茶叶。
“林湖雀舌,今年新下的。”她轻轻挥手,便有一股茶香扑鼻而来。
“确是好茶。”李佑捧着包裹,嗅了两下,转而皱起眉头来,“外面那些又是什么?”
她咧嘴一笑:“聘礼。”
“聘礼?”他疑惑地眨眨眼,随即沉沉叹了一声,“你小子,怎么才来!”
“啊?下官说的是......”
“你远在荼州,诸多事务缠身,一时半刻回不来也是正常,”不等顾七解释,他便自顾说了起来,言语间尽是嗔怪,“可你若对小女有心,合该寄信回来,届时我定会点头,两家亲事一定,便只等你回来迎娶。”
对于裴启桓,他是实打实的满意。
容貌品格俱佳,才能德行兼备,既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又是风度翩翩的才子。怎么看,都是难得的佳婿。
偏偏,被唐鹤捷足先登,亲到陛下跟前求娶。
圣旨一下,便不得挽回了......
“大人误会了。”顾七抿了抿嘴,扶李佑落座后,在身侧坐了下来,“这是哲王殿下,代赵德勋出的聘礼。他身上有伤,不宜奔波,便让我将东西带了过来。”
此时的李佑,还不知这话背后的深意,只在听到裴启桓的解释后,惋惜地摇了摇头。
“赵德勋这孩子,也是可惜了,”他面露无奈,提起这婚事便头疼,“如今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晚了。”
“李小姐眼下可好?”
“自陛下赐婚,便郁郁寡欢。”李佑扶额摇头,端起茶盏闷了一口,沉沉应道:“为人父,又怎会不心疼,可圣命难为,也只得委屈她待嫁......”
“陛下有意撮合,本是恩宠,可若搭错了线,毁的是李小姐一辈子。”她微微躬身,将声音压得低沉,“如今哲王殿下有意搭线,赵德勋和李小姐又情投意合,倒不如......”
李佑当即扬起手,断了她的话。
为官多年,虽为人不知变通,却也不是榆木脑袋。自进来以后,连连提了元哲两次。话里话外,皆带着拉拢之意。
“裴侍郎,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将来能让你登上高位、有无上荣耀的,只有陛下。”他抬手敲了敲桌,示意顾七清醒些,“老夫劝你,莫要参与党争,莫要随波逐流。为人臣者,当时刻谨记,自己奉的是君,而非臣。”
“大人这样说,下官就放心了。”顾七浅浅一笑,执起茶壶斟满他眼前的盏,“大人放心,臣同您一样,不改初衷。”
李佑半信半疑地扫了她一眼,喃喃道了声:“真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灵丹妙药。”她挑挑眉,并未做多解释,只言见李穆禾一面。
见她神情自若,想来心中有主意。若此姻缘有解,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李佑迟疑片刻,随即命丫鬟召李穆禾到前厅来。并仔细叮嘱着,让他们给女儿多穿件披风。
等了一会儿,李穆禾缓缓而来,身侧跟着的,是柳纪纲之女,柳湘凝。
自己在,小辈间说话难免拘谨。李佑干脆走到院中,盯着小厮将箱子搬回车中,一件不留。
“李小姐,你我相识不算短,此次我便开门见山了,”顾七放下茶盏,径直开了口,“你对赵德勋,是否还有情意?”
李穆禾在对面坐着,接连三日粒米未进,虚弱得面色发白,扒靠着圈椅,点了点头。
“裴公子有所不知,”望着闺中好友受尽磋磨,柳湘凝心疼得掉下眼泪来,“他们是打小的情意,又岂是一道圣旨割得开的?”
“他......”李穆禾喘了口气,干裂泛白的唇微微抖动,“他还好吗......”
顾七摇摇头:“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死了。”
“那......”李穆禾浑身发颤,紧紧咬着下唇,憋得眼泪打转,“我便去陪他,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
“瞎说什么呢!”柳湘凝再遭不住,拿着帕子捂脸大哭。
“违抗圣意,是抄家灭族之罪,”顾七微微侧坐,执起茶壶续上热茶,浅啜了一口,“就算是寻死,也要等到嫁过去之后再说。”
“裴公子,你......”柳湘凝顿住,不可置信地望着对面这个少年。
对面两个人,一个楚楚可怜,一个梨花带雨,倒显得自己冷漠了几分。若不如此,又如何绝处逢生?
她满不在意地转着茶盏,幽幽问道:“既有死的勇气,何不赌一把?”
只见李穆禾绝望的眼睛里,闪出光亮来:“裴大人,可是有了主意?”
“自然是有,只不过......”顾七抿了抿嘴,淡淡一笑。
“大人!”李穆禾见她不再说话,急得眼眶泛红,想起身上前,却“扑通”摔倒在地!
柳湘凝登时吓了一跳,忙上去搀扶,岂料地上的人抬了抬手:“别......别管我......”
堪堪虚弱的身子,一点点挪到顾七脚边。凑近看时,才发现平时温婉大气的大家闺秀,已经身形消瘦到皮包骨头。
“大人......”干如枯枝的手,尽力拽着绛色官服的一角,婆娑泪眼映着恳求。
本坚硬如铁的心,瞬间软了下来。顾七鼻尖一酸,慌忙吸了口气,才将眼泪憋了回去。
“你不必如此,我同赵德勋交好,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走入死路。”她内疚地撇过头,“只是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且不论成败,都有损你的清誉......”
“我,我不在乎的......”李穆禾仰着头,热泪顺着眼角滑过苍白侧脸,滚进鬓发和脖颈。
“且先起来,”顾七朝柳湘凝招了招手,待李穆禾颤颤起身后,自己从袖中掏出一小包药,“这个给你。”
柳湘凝盯着药包,狐疑地皱起眉头来:“这是?”
顾七张张口刚要解释,身侧的李穆禾便一把将药夺了过来,紧紧攥在手中,随即咧嘴一笑:“裴大人,劳烦跟赵德勋说一声,此生若无缘相守,来世定不负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