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好几天的细雨终于过去了。
日轮的光辉再次降临在这片林地。
然而,就算没有了雨云的遮掩,阳光要抵达被密集林木枝叶所覆盖的土地并非易事。那淡黄色的辉芒被林叶剪得细碎,一点一点地抖落,像纷飞的落叶。
空气尚有些湿冷黏膩。
踩在因为雨水湿润而变得松软的泥土上,北冥有鱼觉得眼前的风景都已经久违了。
有点陌生,但也有一种熟悉。
她赤裸的脚掌陷在泥土里,感受着这片土地的亲切。出身于这里,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死亡,也希望死在这里。
“北冥姐姐?”
耳畔响起的声音源自视自己为亲人的武妖少女。
北冥有鱼这才察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停步,而在稍前处同样赤着脚,曳着一袭前开摆长裙的羲和侧头回望过来,清冷的脸孔满是不明白。
你怎么停住了?她表情彷佛如此在询问。
银白色的长发有如流光,脑袋上方顶着毛茸茸的猫耳朵,腰后还延伸出九条细长,像是充满好奇心,在胡乱动着的尾巴。浅紫色的眸子充满理性,但又有天真掺杂其中,被切碎的阳光落在她光滑的肌肤上跃动着,闪闪生辉。
而羲和眸子里清楚倒映出的少女身姿,则和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相似。
只是,北冥有鱼的头发更纯净一点,几近纯白之色,像月色剪织而成的丝线,衣裙更俐落一些,长在头上的也不是猫耳,而是一对孤耳,眸子的颜色也更深邃知性一点。
很少能看见如此适合月亮的少女。
她们既相似又不尽相同,像是双生却性格不一的姐妹。
“没事。”
取代摇头的动作北冥有鱼摇了摇尾巴,接着重开脚步。
两人并肩继续前行,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一直深入,看似弱质纤纤的她们却如履平地。
距离目的地尚有一段路途。
大概是觉得无聊了吧,单手桃着灯笼的羲和不知道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边走边翻阅起来,也不怕摔倒遇险。
这羲和也变得灵通了一点啊……
北冥有鱼若有所感,想起雪麒麟曾经帮助过羲和一事,也正是她间接促使两人重建关系。
那个女孩总是有着改变身边的人的某种力量,而北冥有鱼也受到了影响。
“在看什么?”
往时,北冥有鱼绝对不会有此一问。也算是得益于雪麒麟相处得来的经验吧,她觉得雪麒麟会如此询问羲和,所以才试着模彷。
她不爱说话,但不代表她信沉默是金的道理。
与羲和的淡泊清冷不同,北冥有鱼只是拙于言语,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而已。
“……”
对于北冥有鱼难得关心自己所阅的书藉,羲和眸子闪过一丝诧异。
“是一本小说。”
“……说什么的?”
原本想就此打住,但北冥有鱼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顺着话题问下去。羲和似乎也不料话题能继续进展,好一会儿沉默不语。
“描述主人公回到以前,改变命运的故事。”
羲和边淡淡答着,阖上了书本,递给了北冥有鱼。她身后的九条尾巴一阵骚动,似乎对北冥有鱼能产生兴趣一事感到高兴。
“北冥姐姐有兴趣吗?”
“我只是问……”
北冥有鱼抬掌想要婉拒,却看见羲和期盼的目光,霎时沉默下来,接过了那本小说。
“我会好好读的。”她说。
“你能喜欢就好了。”
羲和直率地说道,脸上的表情倒没有多少波动,还是一般清清冷冷的模样,但眼睛深处却确实闪过了一丝喜悦之色。
──我在做什么?
北冥有鱼暗自叹息一声,但羲和能够高兴,她也不后悔,毕竟自己实在欠对方太多了。
她将书本妥善的收到自己的袖子里。
结果,另一边羲和又掏出了一本新的在读着。北冥有鱼眉毛一跳,有些怀疑对方袖子里究竟装了几本书藉。
“这是爱情故事,讲述一个女扮男装的将军和自己的军师……”
显然误解了北冥有鱼的眼神,羲和清清柔柔地讲述着自己在阅书本的内容。北冥有鱼不太感兴趣,但也耐心地听着。
她们看起来真像一对双子姐妹。
两人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绕过沼泽,击退突然从旁跃出的毒蛇,爬过陡峭险峻的山锋,最终来到一片花海的边缘。
──宛如白色的湖泊。
眼前一望无际都是迎风摇曳的白色花朵,弥漫着浓郁、诡秘而醇厚深沉的花香。
那白的花瓣尖长又不失圆滑,以四为一组,接在花蕾之上,整片花海都在盛开着,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气质。
如果现在是晚上,这片花海一定会更为梦幻吧。
“……龙舌花。”
就像想要更贴近地感受花的香气般,北冥有鱼在花海的边缘蹲下身体,伸手捻起其中一朵,但没有摘下。可能是雨后天气湿润吧,那花瓣上还带着一丝水气,甚至是水珠。
白的花,白的发,彷佛就要融为一体。
北冥有鱼纤长而雪白的手指,相比花色的纯粹也丝毫不逊色。嗯,她就像孤高地盛开在山峰之颠上的一朵白色高洁之花。
“……已经到界线了吗?”
北冥有鱼失神地轻喃着,一旁的羲和不明所以地歪着脑袋。
“北冥姐姐?”
“没事,只是有些感触罢了。”
北冥有鱼迎着羲和不解的视线起身,回瞥了对方一眼。
“我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她边眺望一望无际的花海,一边叹声浅露心思。
而羲和沉默。
“如果你喜欢,随时都可以来。”
足足过了三十身有多,羲和才淡淡地笑着说。
“是啊……”北冥有鱼哀叹一声,口吻不置可否。
“在更深处?”
几秒后,北冥有鱼抛出这个问题,获得羲和点头肯定。
“在走上一阵子就到了。”
“哼,在界线之后吗?雪麒麟寄来的信,上面所写的情报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北冥有鱼微眯眼睛,抬目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
以这片龙舌花花海为界线,更深入的地方属于武妖之境罕有人踏足之地。里面险境重重,而且又有武妖中那些异类凶兽存在,尽管是北冥有鱼和羲和也鲜少踏足更深处之地。
“走吧。”北冥有鱼招呼说。
羲和点了点头,两人再次迈步向前。
她们特地注意不要践踏到这些漂亮的龙舌花,赤裸的双足轻踩在花与花之间。为了不让裙摆破坏花朵,她们甚至像是涉水前行般拉起了裙子,露出了纤幼而曲线柔美的腿足。
踏在土地上时,有轻微沉实的细响回荡。
顾忌着花,她们的速度有所放缓,但这片花海也没有站在边缘时眺望般大,仅仅越过一座小丘就可以看见花海的另一端。
而在更远处,则是一片更为深幽阴森的树林。
***
这个房间空无一人。
幽暗的空间里,潜伏着浓浓的黑暗,彷佛随时都会化为一滩墨水涌出。在这里唯一的光明源于那以不知明透明材质打造而成的管状物。
管里,填满了大量不知名的液体,透散着淡淡的白色银辉。
而那些液体里则浸没了某样优美的事物。
是个人。
在发光的液体里,她就像浓浓的黑暗轮廓,铭刻镶嵌在其中。少女的身姿曼妙,赤裸的肌肤如玉晶般凝润。
如果雪麒麟在场,大概就能认出这位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在墨家秘殿里曾经遇到过的墨姬。对,那个半人半机械的人形亡灵。
然而,置身于管子里之中的墨姬已不再有机械外露,身体完好无损,怎么看都像是个真正而活生生的人类──
除去那些一眼看不尽,密密麻麻地接在她身上的管线。
就像遭到拘禁似的,少女赤裸的身姿上接有无数有如锁链的管线,静恬地半浮在管里,安祥得就像仅仅是睡着了一般。
那红润的樱唇也不像是一个死人。
但她不是活的。
还不是。
“快了……”
站在管子之前,呆立了不知道多久的男人终于出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也彷佛因此,房里的黑暗稍微褪去而些许。
语气平稳,就像是喃喃梦呓,但也有藏不住的焦躁、急切和期盼。
因为身穿着黑袍的男人已期待许久了。
比复兴墨家这个目标更要久远,眼前的墨姬──曾经身为他姐姐的少女──真正蜕变的那一刻,墨未央就能达成自己的梦想。
对,复兴墨家是他的责任和义务,而眼前才是他真正的梦想。
那也是终极的自我实现。
“快了……”
他再度覆述,像是说给自己听,也似是在说给管里少女听。
男人还伸出手掌,像是想要轻抚里面的少女一样,但理所当然地被管子给挡住。最终只能隔空抚着管道透明的表面。
里面的少女自然没有回应,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
看起来像活的,但却也不是,而且待她破管而出的那一天,她或许也算不上是活了过来。
──有些事物存在着,不代表是活的。
因为,活和不死不灭是两个概念,而属于后者的神明,或许并不算是活着。不过可以肯定在那之前,少女只是等同于异体无异的死物而已。
她尚需要一点时间,墨未央亦然。
墨未央正深切期望能够安稳度过这段时间,只要少女得以破壳而出,所有的问题都将不会是问题。
就算是他一直忌讳至深的雪麒麟也不再是。
“师匠。”
唤声响起的瞬间,墨未央像是受到惊吓般猛地缩回了手掌。
墨乐乐不知何时到来,站在了男人的身后。墨未央应声回身过去时,她似乎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乐乐,汝可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的么?”
看着表情冰冷的少女,墨未央百般无奈地叹出口气。
身为械鬼的她那对红色的袜子在黑暗中稍微有点显眼,可能是因为那成为了点缀这片充满黑暗房间里相对明亮鲜艳的其他色彩吧。
“你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你处理。在责备我之前,可以先完成自己的工作吗?”
墨乐乐反将一军,墨未央顿时露出被敲了一记闷棍般的表情。
“真严格啊……”
男人苦着脸在挠着那头乱发,下巴没修整好的胡渣让他看起来格外颓废、没出息。
“为师就不能稍事休息一下,感受一下理想快要达成的喜悦吗?”
墨乐乐近乎刻板地说着,眼里容不下一丁点沙子。
单从这场景来看,实在叫人分不出两者究竟谁是长辈,谁才是晚辈。但这样子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两人也早已适应过来。在私下的相处里,谁主谁次实在是不重要。
墨未央讲求效率,而纠结在讲求主次礼节的相处方式上往往也会失去效率。
“在真正实现之前,理想也只能是梦想,而梦想就是在作梦。难道师匠很喜欢作白日梦吗?如果是的话,烦请你留待晚上夜深人静时再作你的春秋大梦,现在时间还早,请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当前的事务上。”
墨乐乐皱着眉头,沉稳地吐出责备之语,展现出毒舌的一脸。
被毫不留情地数落,墨未央重重一叹。
“未尝没有道理。”他承认。
没想到自家懒散的师匠会表现如此顺从,墨乐乐倒是有些诧异,但她倒没有因而摆出好脸色。
“既然知道,那就往来回到书房去处理事务吧。我已经把必须要由师匠你处理的文件整理好,放到你的案头上了。”
“好,吾知道了。”
墨未央再次侧头望向管子里的少女一眼,目光里带着点依依不舍。
他其实恨不得整天待在这里,好能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往自己所期盼的姿态靠近,最终睁开眼睛。
他实在是太期待了,所以才总是来到这里,看着,看着……
那怕只能看着,他也觉得满足。
墨乐乐并非不理解他的心情,但是她有义务和责任去到辅助这个男人,提醒他、督促他,因为他们的前路并不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