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违心
一九八六年,七月20号,星期天。中央3台《每周一新歌》第5期开播。
毕文谦和唐博并排坐着,已经习惯了这种直播的感觉。由于上一期的《离人》是毕文谦自弹自唱,已经比较完整了,这一回也就没有重新唱一遍。而唐博今天开场白之后的话,继上一回涉嫌自夸之后,这一次又出乎了毕文谦的意料之外。
“文谦,还记得你上上期读的信,和你写的《困砂》,还有《京城的冬天》吗?节目播出之后,最近半个月,在群众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电视台接到了很多朋友的来信和电话,他们不仅分享各自的故事,而且都在说一个事情。”
话到这里,唐博卖了一个关子,微微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盯向毕文谦。
可惜,毕文谦貌似没有说相声捧哏的天赋,他只是察觉了唐博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他们纷纷在说,老三届里这种被迫分离的故事很多,但故事里的人,并非都是那封信里的女儿想象中的父亲那样。”稍微冷场了几秒,唐博自己笑了笑,说了下去,“他们希望,文谦你能具体了解一下那段时期的那些人,重新写一首歌。”
老三届……
听完唐博的意思,毕文谦脑补起不少历史来——下乡与返城。轻飘飘地去,轻飘飘地回。带着一片回忆,往往还留下一段真情,甚至,留下的真情还不只精神层面。
另一方面,至少在京城区域里,能够回得来,能够在此时写信甚至打电话到电视台来的,当年的亲历者,至少都是能够回来的。能够回来,本就涉及了很多圈圈绕绕。
是啊……相比人家信里回不了京城的人,这些人何其幸运!也许不对……他们的所谓幸运,其实并不是运气使然。
盘算之间,毕文谦很快就想起了“历史”上这种题材的作品。这样的作品,这种有社会需求背景的作品,必定能够火遍大江南北。
然而,毕文谦却不见得愿意“写”了,哪怕他上辈子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博博,这好像不太符合节目的程序吧?”
唐博微笑道:“我也只是告诉你,群众里存在这样的诉求。愿不愿意写歌,当然看你自己了。”
这话说得很有弹性,毕文谦望着她的眼镜,不确定这是她自己的话,还是电视台的意见。群众的诉求……这提法计较起来,简直可大可小。
自己目前的情况,没有办法去质疑么“这些能够返城的京城人士有没有资格代表所有老三届”,他也不敢这么去说——很大程度上,整个老三届里,直接、间接掌握话语权的人,就是以他们为代表。甚至,这个群体里,存在着很多自己需要团结的人。
得罪这样的人,既没有好处,也于事无补。
自穿越以来,毕文谦难得地觉得自己遭遇了觉得违心的事情。
“人生,到底是贵在真实呢,还是跪在真实呢……”
唐博显然不懂毕文谦感叹的话,所有人大概都不会懂。
叹息了一声,毕文谦偏头看向每次总坐在同一个角落的王京云。他正沉沉地看过来,那张娃娃脸上的表情很是玩味,和平常一样难以捉摸。
“能够让电视台专门提出来,反映想法的人,一定非常不少……博博,歌,我可以写。但这是一个很大的历史的背景吧?我需要认真去打听,去了解那段日子。人家都说我上一首歌写得偏颇了,我这回可不能随便下趣÷阁了。”话是对唐博在说,毕文谦看的却是镜头,又忍不住瞟了瞟王京云,“这样吧……那些寄来说这些事儿的信,都给我,我带回去慢慢研究。一会儿我自己抽五封信带走。这一期节目,就交给在座的各位音乐学院的同学好了。让他们也抽一些信出来,尝试现场创作——这一期如此,下一期,也如此。”说着,毕文谦起身往两个玻璃箱走,学着唐博以前的动作,插手进去,随便摸摸,一共取了五封信出来,然后转身朝唐博和镜头分别点点头,“我嘛,就先回去了。也许这么做会让大家觉得任性,但群众的诉求嘛,总是需要认真对待的,不是吗?”
朝唐博笑笑,毕文谦也不指望她会不会明白这个笑容的意味:“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严格地说,半个月也肯定不可能全面了解一段过去,但我会尽力而为。”说着,他又朝现场的学生们挥挥手,“同学们,现场创作,是很刺激灵感的,你们也可以一起体验体验!”
朝王京云微微勾手,毕文谦拿着信,径直出了演播室,走进了休息室。
“静静,苏姐,李灵玉,走,回去了!”
三个女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脸上挂着诧异。
与此同时,王京云也跟进了休息室。
“毕文谦,你想说什么?”
“你……先送我回去吧!”回头看着王京云,毕文谦稍微盘算了一下,朝着三个女生拍拍手,如黎华经常的动作,“你们找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就说我要的那些信,都交给你们。你们稍微整理一下,打好包。等王京云送我回去了,再来接你们。”
不等她们反应,毕文谦就拉了拉王京云,出了休息室,一路朝外面走。
直到上了小轿车,引擎发动,慢慢行驶起来,王京云才忽然开了口。
“你有什么想法?”
“这些事儿,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注意,或者,觉得没有必要和我提?”
毕文谦的口吻很淡,并没有指责的味道。
“这个礼拜,我很忙。”
王京云把车开得很慢。
毕文谦无言以对了一会儿——大概,这突然的忙碌,就是缘于自己:“好吧……对于老三届,你有什么看法?”
“那时候我也才几岁。”
“但你的朋友里,总有一些那样的哥哥姐姐吧?”
“他们啊……”王京云沉默了几秒,坐在后排的毕文谦看不到他的表情,“不少人进了部队。”
“呵呵。”
毕文谦随意的笑声让王京云隐约觉得略微刺耳儿。
“也有不少人下去了。”
“现在,都回来了吧?”
“我是在哈尔滨出生的。”
“那不是重点。”毕文谦不在乎王京云话里的话,“问题是,老三届一共下去了多少人,一共回来了多少人?这些给电视台写信打电话的人,有没有资格代表那个年代的当事人?这是一段全国性的历史,这些信不过是一些人的信,我总不能听一面之词吧?”
“你是要我去调查?”
小轿车微微颠簸了一下。
毕文谦没有回答。不久,王京云自己说了下去:“半个月不可能调查出个结果。你……是不愿意写歌?不愿意写他们满意的歌?”
“但这些人基本不是敌人。”
“呵……”王京云不轻不重地笑了,“这的确违背了你宣称的创作初衷。但你也多半不愿意认怂。”
“可这种题材的歌,只要水平不差,肯定会卖得很好。”
和王京云的口吻相似,毕文谦的话,也听话听不出音。但王京云觉得自己大约能明白他想说什么。
“黎副经理那边,的确需要资金……”
“香港那边,更需要启动资金。”
王京云猛地踩了刹车,幸好本来车速就不快:“你还真惦记着?”
“你这个礼拜不也很忙吗?”
“这你也想参股?”王京云忍不住偏回头看来。
迎着他的目光,毕文谦依旧淡然:“国家现在肯定很缺钱……军队都能经商了。”
车子里的空气仿佛渐渐凝固。
王京云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样,我会更忙了。老三届的事情,我更管不了。”
“没什么。把残酷的事情包装得浪漫一点儿,也不是不可以。”毕文谦轻轻笑了起来,抚摸着手里的几个信封,“我教黎华什么歌都要懂得去唱,哪怕是她不喜欢的小资气。为人师表,我又怎么能为这种事情耍脾气。”
王京云盯着毕文谦看了一会儿,终于重新坐好,开动了小轿车,不紧不慢地,越过了一杆杆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