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猫耳洞
毕文谦当然没有真的等小张喂他——没有筷子,而且还是压缩饼干,喂起来既没有情调,也不是画风。一边咬着饼干,他询问着,水该怎么喝才合理。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毕文谦隐约听说过,在这样的环境下,随性喝个畅快,无异于浪费。
“慢慢喝,小口喝,不要怕喝多了。你吃的可是压缩饼干。”小张抿着嘴笑,和他一起席地而坐。
不久,两人继续上路了。
跟在小张身后,不快,但始终不慢地走在丛林里,毕文谦体会着所谓的丛林冒险,这还是战火中的丛林冒险……一点儿也不浪漫,即使和自己在一起的是个也算漂亮的女兵。
随着离最前线越来越近,零零总总的炮火声,接二连三长短不一的枪声,越来越近。
战争,这个年代的战争,和90年代初的海湾战争美国那种空军拿钱砸死对手的奢华不同,大炮兵主义才是属于中国的风格。战斗英雄虽然也很有涌现,但比起更远古的朝鲜战争,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有所不如的——原因很简单,条件没那么艰苦了,步兵创造神话的空间越来越小。这是中国发展的成就,可以大大减少战士牺牲的可能。中国的步兵班长可以随时呼叫炮火支援,而越南方面必须团级才有相同权力——差别的背后是国家工业实力的差距,继承着朝鲜战争的优良传统的中国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输的可能。
只不过,这样的战斗,比起前辈们,战士们并没有丢脸,但悲壮和惨烈的味道,总体来说,就逊色了许多。
或许,这就是两个时代,两场不同的战争里,体现出来的气质会不尽相同的原因,而两个时代的战歌,正是两种气质的直接体现之一。
也许说不清,道不明,可却实实在在。
如小张所说,之前他们在雨后的道路开车,花了7个小时才到主峰。这一次,两人开的11路,早饭之后出发,直到天已经擦黑了,都还没有到达预期的目的地。
终于,两人停在了一个炮兵营的驻地。虽然彭姐姐打的是让毕文谦不上前线的小九九,但给小张的介绍信却是实打实的。对于他们的到来,炮兵们非常高兴。在得知毕文谦是来采风写歌之后,战士们纷纷聚拢了过来,却又在真要说话时,纷纷巴望着战友开口。
见此,小张似乎是忘记了怕羞,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左右指着战士们,试图激他们说出干货来。但她的话显然既词不达意,杀伤性也不够。战士们嘻嘻哈哈着,仿佛滴水不漏。
“算了,小张姐姐,他们脸皮薄,不会做自吹自擂的事情。”站在小张背后的毕文谦摇了摇头,越过她,上前望着战士们,“炮兵哥哥们,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比起那些在猫耳洞的步兵哥哥,你们的事迹不值得拿出来说?”
战士们只是笑。但毕文谦看懂了他们的眼睛。
“小张姐姐,昨天我唱过的歌,你会唱了吗?给炮兵哥哥唱唱,然后,我们就找地方睡觉吧!明天我们去猫耳洞。”
小张迟疑了一会儿,开始了演唱。
毫无疑问,毕文谦觉得她唱得还不如自己,但效果却似乎比自己唱的更好。一曲之后,小张似乎来了感觉,一遍又一遍熟悉着歌,不断寻找着更好的可能,到最后,战士们竟也有人找小张签名,这种“待遇”,让小张失措而激动,她回头望了望毕文谦,旋即埋头签起名来,一趣÷阁一划,无比地认真。
没过多久,营长接到任务,整个炮兵营迅速运作起来,毕文谦和小张变成了多余的人。
和衣而卧,盖着薄薄的被子,中越边境的十一月的晚上,凉快,而不至于寒冷。毕文谦和小张并排着。近在咫尺的炮声,吵得人无法入睡。
“文谦,你要是害怕,就拉着我的手睡吧。”
小张的话很轻,或者说,在炮火声的背景中显得很轻。毕文谦犹豫了一下,偏头看了看她撇向另一边的头,不禁心念一动,便摸索着,拉住了她的手,凉凉的。
手心贴着手心,毕文谦问道:“小张姐姐,你说,要是敌人的炮弹就这么落在我们头上,你觉得可惜吗?”
可惜,而不是害怕之类的说法。
“文谦,你觉得呢?”
毕文谦察觉到小张的手的一丝颤抖。但他没打算和一个文艺兵解释大炮兵主义的中国的火力优势,更没打算解释自己一个高中生为什么会知道什么是大炮兵主义。于是,他捏了捏她的手,大声开解起来。
“放心吧,能落在我们头上的炮弹还没生产出来呢!”
小张转过头来,也大声喊道:“……得瑟!”
毕文谦一愣,反而握紧了她的手:“好吧,如果我们真这么光荣了,别人至少能看到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不是孤魂野鬼。”
这一次,小张仿佛嘤咛了一声,没有搭话。
渐渐的,两人相握的手温暖起来。过了一阵,近处的炮声停了。却也没有人来打扰已经睡下的他们。
良久,就在毕文谦几乎入睡的时候,耳里传来了小张的声音。
“文谦,你多少岁了?”
“十六。高一。”
“……十六岁啊……”
幽幽一声,小张再没了声音,仿佛刚才的话不过是呓语。
这一夜,昭示着战斗的背景音就没有停过,毕文谦睡得不算好,却至少睡着了。
第二天,继续上路的两人被炮兵营长强行添了一个引路人,理由是为了安全。也许是心虚,小张反对了一下,就默认了这个安排。
这一路,毕文谦没有放过机会,东一句西一句,不断询问着带路的年轻战士。即使还是不觉得自己的事迹有多了不起,但没有战友在身边了,他的气势,或者说脸皮,仿佛就弱了几分,含糊不过去了,被毕文谦敲零打碎地,把能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了一个干净。
“小弟弟,昨天,小张唱的歌,真的是你写的?”
“在火车上写的。碰着一个战斗英雄,他可不像你们炮兵这么扭捏。”毕文谦先揶揄了一句,“我觉得啊,你们,和我从小看的电影里的军人不大一样。同样的不怕牺牲,但更像身边的人。虽然我还小,没谈过恋爱,但那什么吹灯信,肯定是不好受的。火车上认识的哥哥,还有他的战友,却没有后悔的意思。”说着,他快上两步,拉着小张的手,“小张姐姐,你有对象了没?有没有来过信啊?”
“说什么呢!”小张微红着脸,甩了甩手,却没有甩掉,“我才和你差不多岁数,哪儿有那些什么有的没的……”
这一路,就真的走到了猫耳洞。
所谓猫耳洞,是一种人工挖掘的防炮洞、防空洞,形状和猫耳朵相似。一般可容纳的人数并不多。越是接近第一线,挖掘的程度越简陋。进出必低头,站立必弯腰,再加上这里的亚热带气候……
好吧,现在是十一月,最艰苦的雨季,毕文谦无缘体会。
完成了任务,那位炮兵战士就回去了,留下了小张和毕文谦,和一个侦察连的排长,面面相觑。
“这……不是胡闹么!”
“你……”小张伸手指着那皱着眉头的中年排长,却说不出话来。
毕文谦却有些腹诽,为什么昨天那炮兵营长没这么说,又却有些庆幸他没这么说。思虑了一下,他开口说:“排长叔叔,我们这次胡闹了,也许会后怕几天;但我们要是没来,大概就会后悔一辈子了。”
“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排长骂了一声,却也转移了重点,“你们啊!还好不是夏天来的,不然,看着一群没穿衣服的小年轻,成什么话!”
排长身后传来了年轻战士不满的声音。“排长,不要乱说!”
“我乱说了?一个对象的照片,一群人亲,还好意思说我乱说?更有……”回了一半,排长猛地止了话头,重新对毕文谦说道,“小娃娃,你的心是好的,但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叔叔,我们来都来了,这话就不要再说了嘛!”毕文谦入乡随俗,一屁股坐在墙边,伸直了双腿,宣告着自己的心思,“我们不会拖累你们作战,只在战士哥哥们分批休息的时候和他们聊聊天。我可是和别人打了赌的,四天之内要写一首歌出来,而且得写得让人心服口服,这都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回头路上。”
“你……你这娃娃……”
排长叹了一口气,摸出一根烟来。
“忘了说了,叔叔,我身体不太好,闻着烟味儿要头疼,您能不能……”
“你是哪家的皇帝啊?规矩这么多!”
排长怒了,他身后的战士们却笑了。
“他是个老烟枪!”
“弟弟不怕,我们帮你监督他!”
“不过,你们得演出点儿什么,转移转移注意力。”
起哄声中,战士们就把他们的老排长给出卖了。
“你们这些……”
排长正要骂人,却被毕文谦夺了话头:“小张姐姐,给哥哥们唱起来,好不好?”
“好!”
小张抿着嘴笑,唱起了自己已经熟悉的《血染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