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掉头回了正院。
进去便向萧夫人道:“太太, 大姑娘不知为什么寻起我的不是来, 我心里闷得慌, 想出去走一走。”
她猜以萧夫人的控制欲, 自己门前发生的事不可能不知道, 必定有人已经报给她了;而萧夫人本有挑拨她和萧珊不和的意思,当会乐见这种情形, 甚至给她制造方便。
果然,萧夫人只说了一句:“大丫头怎么越发无礼了?你要散心, 那就去吧。”
就同意了。
许融拉着萧信返身便走,她这么风风火火的,乍一看真像和谁赌了气,萧夫人目光扫向她的背影, 满意地笑了笑。
帘外有丫头来报:“太太,管事们都已在前面等着了。”
萧夫人日常理家务不在这处跨院,在前面正堂旁的耳房里, 闻言便道:“知道了。”
站起身来,接过丫头递上的才换了炭的手炉,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常姝音柔顺地跟在后面,将距离控制在两步之遥。
两处由月洞门相连,过了门洞, 刚到前面廊下, 忽见迎面一个人大步进来,正是萧侯爷。
常姝音连同丫头们及院中的管事们纷纷行下礼去。
萧夫人停了步子,挑起嘴角:“侯爷有事?”
萧侯爷没有笑意, 眉头紧皱,显出威严:“珊姐儿好好地来请安,你怎么又训斥她?”
“……”萧夫人结结实实地愣了片刻,才冷笑起来,“好啊,我说侯爷一大早的做什么来了,原来是替人张目!你倒会质问我,怎么不问问大丫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萧侯爷道:“不就是早上来晚了一点吗?那是珊姐儿贴心孝顺,半夜还忙起来照顾仪哥儿,你做嫡母的该有些气量——”
一院子人听他说着,都不知该作何反应,眼珠子乱飘。
常姝音也怔愣着,被身后属于萧夫人的大丫头着急地戳了戳,才反应回来,忙碎步从廊上下去,挥着手将院中管事们往外带。
身后萧侯爷指责的声音还在继续:“还有二郎媳妇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才进门就不安分——”
不安分的许融这时候已经坐上车,往东城赶了。
萧家车夫得了她一上车就派出的打赏,十分高兴,卖力将车赶得又快又稳。
托萧珊萧仪两姐弟的炫耀加指路,许融已大概知道那位苏先生居住的方位,到了附近再打听打听就成了。
她坐在车上,内心排演起见到苏先生以后可能的场景及说辞来,想了一会,欲跟萧信讨论,转过头,却见他眼睫半合,嘴唇翕动,似在念念有词。
许融疑惑地看了一会:“二公子,你在背书?”
萧信似被惊醒,睁眼:“——嗯。”
他还怪可爱的。
许融忍笑,安慰他:“二公子,平时不读书的才需要临时抱佛脚,你不用的。这时候静静心,不要紧张,到了先生跟前好好表现就行了。”
萧信:“……”
他没说话,许融也不在意,她有种陪考的心情,这心情细究起来,也许可以算作补偿——对自己的补偿。
她曾经的求学生涯一直是独行,每逢大考,送考的家长能堵满临近几条大街,但都与她无关。
那并不重要,她也许羡慕过,也早已过去。
但——但是怎么说呢,许融手放在膝上,捏了捏手指肚,她终于意识到,其实她也有点紧张。
“我会的。”萧信忽然道。
嗯?
许融回神,连忙点头:“这就对了。”
萧信瞥视她的手,见松开了,不再掐着,才移开。
路途无事,许融闲着又琢磨起来:“苏先生起初愿意见一见四公子,表明至少不是对萧家有意见,那问题就出在四公子自己身上。是不是觉得他年纪太小了?”
虽则萧仪展露过宅斗小能手的一面,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对孩子生不出什么恶意,也不往坏里去揣测他。
萧信摇头。他不知道。
许融没指望他回答,自己又想了想:“不对——侯爷之前去拜会时,这种基本情况一定提及了,苏先生若不同意,当时大可明说,见了以后再拒绝,岂不是得罪人。”
再怎么婉拒也是嫌弃。
所以萧仪回来给气病了。
“或是四公子临场紧张,失了礼——?”
许融锲而不舍地又猜了猜,她不是好奇心发作,是只有知道萧仪失利的原因以后,才好避免踩进同一个坑,成功的几率才更大一点。
只是在连苏先生的面都没有见过、对那位大儒实际性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要猜准太难了,许融最终也只好放弃,诚挚地向萧信道:“二公子,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萧信“嗯”了一声,点了下头。
他神情已变得冷而沉静。
——细看的话,会发现底下还藏着一丝决绝。
日头高起时,他们到了东城。
这一片城区较豪贵扎堆的西城要平民化许多,不过因富商们多选择定居于此,一间间屋舍看上去也繁华有序。
车夫将马车驶慢下来,扬声询问具体的目的地,许融和萧信对了下眼神,不等说话,萧信先向外面道:“你不用管去哪儿,见到书斋和卖文房器物的铺子就停下来。”
“哦,是!”
车夫以为他近来读书,自己要买些相关的用物,就不再问,听话行事。
萧信一间间铺子下车去问。
苏先生这样的人,新到了一个地方,他哪里都可以不去,这两处不会忍得住不去,否则都对不起他的大儒名号。
对比之下,许融倒闲在了车上,她也不操心了,就安然等着。
萧信身上本有一股执拗的狠劲,抛家弃族的打算都敢做,事到临头被激起来,自有他的行动力。
问过第一条街,第二条街……
到第三条街时,连着三家书铺挨在一起,萧信走到中间那家时,停留得久了些。
许融掀着帘子眺望,心中有所预感。
萧信终于走回来,她眼也不眨地看着,萧信跟她对视,点了下头。
许融脱口问道:“二公子,找到了吗?”
萧信道:“嗯。”侧过脸去向车夫报出一个地址。
车夫有点稀里糊涂的,因路途近——就在隔壁胡同,他抓抓头,没问,又驾起车来。
马车吱吱呀呀拐到胡同口,车夫目测了一下,为难道:“二公子,这胡同窄,进去了恐怕不好掉头。”
那就不用进去了。
许融和萧信下了车,叫他在胡同旁边等着,两人并肩往里走。
到胡同中段的第四家时,停下。
这是一座不大的一进四合院,院门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院中的水磨青砖。
萧信抬起手,顿了下,敲门。
“谁呀?”
随着询问响起,里面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过来,跟着院门自内被拽开,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老仆探出身来,将他们上下打量。
萧信拱拱手报上了名姓,道:“——晚辈听说苏先生在此,特来拜见。”
“萧?萧什么?”
老仆有点耳背,萧信想再重复一次,老仆却摆摆手,返身往里走:“行了,进来吧。”
嘴里嘟囔一句:“又一个。”
看来苏先生名声在外,登门拜访过的人很不少,萧信这样书生模样的也许尤其多,以至于老仆连名姓都懒得问了。
许融心下觉得不妙,这不是件好事——意味着竞争更大了。
这时候也来不及细想了,苏先生本人倒很好见,他正在书房里写帖,得了老仆回报,放下笔,拍一拍手就出来了。
手指头还带着点墨。
萧信和许融上前行礼,他也没什么架子,点点头就过去了,而后哈哈一笑:“来见我的人多了,头一次有带着内人一块来的。”
许融:“……!”
不好,她忘了此地风俗了,读书和她没多大关系,她不用这么深度参与,该在车上等着才是。
她福身干脆要退,苏先生却又问道:“看你们的年纪,大概刚新婚吧?”
萧信应道:“是。晚辈四天前成的亲。”
他声音很稳,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当然了,他大多数情况下就没什么表情。
许融暗暗松了口气,一路心思没白花,要紧时刻,他还是扛得住。
苏先生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这个新婚这么“新”,颇觉有意思地笑了起来,笑容中有了然:“你是长兴侯府的二公子?”
萧信请见时只报了名姓,老仆耳背,名也给听漏了,带进去的只有一个“萧”字,这位苏先生却能凭借这一个字联系上此前来过的萧侯爷,又通过昏礼日期——亲迎有绕城仪式,他有所耳闻不奇怪,得出正确答案,可见大儒不愧是大儒了。
许融当下确定:这个先生抢得值。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能不能抢来。而到此她无法帮忙了,只能看萧信自己。
萧信应道:“是晚辈。”
“你一进来时,为何不报?”
“晚辈敬仰先生学识,想拜入先生门下,与晚辈家世并无关系。”萧信缓缓道,他字字咬得清晰,因清晰而生刚强,“正如他日科考场上,也不会因晚辈出身而有所差异。”
苏先生笑了起来:“怎么,你是立志要科举的吗?”
萧信躬身:“若非如此,晚辈不敢来耽搁先生时间。”
苏先生面露沉吟:“你话说得不错,道理也难得明白。只是读书是桩苦差事,以府上门第,倒不如以武晋升,路子既多,也容易一些。”
许融忍住不说话,捏紧手指。
大儒真是无虚名!
每一个点都掐得准,如英国公府长兴侯府甚至包括吉安侯府在内,起初都是以武功得勋爵,现在吉安侯府因许父早逝及亲眷单薄已经式微,另两府军中势力犹在,尤以英国公府最盛,英国公至今仍带着两个儿子在外领兵。
萧信要挣前程,这条路确实更好走。
许融起初是不知道,渐渐了解以后,也不去问他了——原因明摆着,要靠家里往上走,就得向萧侯爷或萧夫人低头,他低不下这个头。
自己去生闯另一条路,家里帮不上他,就也管不到他。
一匹小孤狼。
她是后来明白的,苏先生才一见面,话都没说两句就点出来了。
萧信敛下眼神,道:“请恕晚辈有苦衷,不便奉告。”
为尊者讳,他不能明说与家中的种种事端,却也不愿矫饰或撒谎。
因为若拜师成功,苏先生早晚会知道的。
苏先生又沉吟了一下:“苦衷?你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
他未把“隐疾”两个字说出来,但意思明确,且将萧信打量起来。
萧信:“……”
他噎了一下,“晚辈身体无恙!”
苏先生不置可否,眼神移开去院中看了看,忽然指向阶下左侧,道:“你把那缸提起来我瞧瞧。”
那缸及人大腿高,圆肚小口,大约总有百八十斤,是个腌菜缸的模样,不知为何放在那里。
萧信木着脸过去,单手提起,然后往堂屋里看去。
苏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吧。你这个年轻人,直说与你父亲不睦就是了,我又不去告你的状,偏要说有什么苦衷。”
萧信闷着,无话可说。
“……”许融努力憋笑。
她心中升起希望来,苏先生不是街头闲汉,他要不是对萧信生了兴趣,不会提出这种像是戏耍的要求来。
“读书是桩苦差事,”苏先生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接着道,“需要有个好身体。不然,进了考场你都得被抬出来。”
这就是解释了,萧信低头:“是,晚辈明白了。”
苏先生到椅中坐下,从容道:“你说你读书,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到此进入正式考校。
许融就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她对八股一窍不通,单知道科举要考,究竟怎么考,什么形式,那也是不懂的,她懒得打听。
这时候的书她看了都眼晕,繁体字,竖排,全挤在一起,连个标点都没有,闲时她宁可在屋檐底下坐着发呆。
现下她只能竖着耳朵,茫然地听两人之乎者也地一通绕。
没有绕多久。
一来一回大约四个问题,苏先生就停了下来。
苏先生的表情显得凝重。
他考虑了一下,又考虑了一下。好像遇着了什么难题。
许融站在门边盯着他,感觉心跳加快——她自己当年考试还没这么紧张呢。
“你——”
苏先生终于说话了:“你几岁开蒙?”
萧信声音绷着:“八岁。”
“在哪里念的书?先生是谁?”
“家学里,先生姓尤,名学海。”
苏先生仰脸想了一会:“名字不错——似乎没听过。”
萧信沉默了一下,道:“是晚辈二婶娘家哥哥的族弟。”
“哦!”苏先生满面疑惑一扫而空,一拍大腿道,“靠裙带混束脩的啊?怪不得你还和蒙童一样!”
许融:“……”
许融:“……”
她睁大眼睛,反应不过来。
只觉得苏先生先前的疑问全数传递给了她。
他说什么来着?
她没听错?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是不是苏先生作为大儒,规格高要求严——
许融望向萧信,他僵直沉默的背影告诉她,不是。
也许大儒标准是高一点,但真相八、九不离十。
过往种种开始自动飞速地在她心中闪现,萧信几回的欲言又止,他说“他不一定”,他说“他还没准备好”……他不是没给她留线索,但她从未在意!
百密一疏,她居然疏得这么彻底。
许融试图整理,可一时之间脑子太乱,她只能呆呆继续望着萧信。
萧信没有回头。
他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她多么失望。
他不能承受的失望。
没有人相信他,冀望他,连姨娘也不过劝他本分,他在不平与浑噩中虚掷时光,直到她走进来。
他们相遇时,她在比他还低的低谷里,但一直向前,一直明亮,予他勇气信念,为他照亮前路。
他手脚都是冷的,但脸颊涌上热意,那是羞耻,也是决心。
他不能让她失望。
不能失去这光。
萧信开口:“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是《孟子》里的一节,苏先生提问过前面的句子,他答出来了,但释义讲错了。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正确的答案,他只是能背。
能一直背下去。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
他一章节一章节地背下去,没停顿,声音渐哑。
苏先生起初想叫停,手抬起来,渐渐又放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他露出了惊讶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