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1 / 1)

这一天,左玉没有回去,被天子留着吃了晚饭,并夜宿皇宫。

当天晚上,张家子孙赦免的消息传出,本想趁着左林倒台,给左玉一个教训的诸老爷们纷纷迟疑了起来。

入宫面见了皇后就赦免了张家,还留宿宫中,这是不是意味着左林还是能复起的?

只是那小妮子收两成租,这消息都传开了。那些泥腿子看着老实,可最近纷纷都在打听这个事。有那胆大的甚至直接要求减租,不然就是不仁不义!

这般下去怎么得了?两成租,怎想得出来的?少几成租那是多少银子?这德惠姬君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无知妇人,随便发善心,却不知此举得罪了整个大昭的乡绅。

即便她爹是镇国公又如何?镇国公就是浑身打满钉又能经得起几人讨伐?糊涂!跟那首辅的儿子一样糊涂。不愧是发烧发的人都差点死掉的东西,都一个样!脑子有病!

一群人聚拢在一起,开始准备搜集左玉的失德之举。但翻来找去的,却发现她竟无任何失德的地方!不打听还不要紧,一打听吓死!

此人居然天天鸡鸣起床,为母诵经,寅时中给父母请安!这这还是人吗?!天天如此,不要命了吗?

这人没弱点,想要打击起来就很难。毕竟人家是个闺阁女子,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在家行事规矩,便是想找茬也难。

一时间,找不到由头的诸人只得暂时罢手,准备暗中慢慢寻找机会,慢慢筹谋。

左玉回到家,左林喜得直搓手,“乖乖儿,好本事!”

左玉抿嘴笑笑,“陛下是圣君子,自然不会牵连无辜小儿的。”

左林笑着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君无戏言。

若非陛下恩重,又怎可能赦免张家?自己辞官虽未挽留,但只要天子看重女儿就够了。如今自己没了实权,那嫁入东宫的阻碍也就没了。

“对了,父亲。”

左玉道:“陛下跟我说,因着我只收庄户两成租,这事传了出来,说我得当心,那些乡绅不会放过我的。父亲,您看,那些乡绅会怎么对付我?”

“什么?!”

笑着的左林顿时惊得揪下了几根胡须,瞪大眼道:“乖乖儿,你,你怎只收两成租?!这,这可是要命的事啊!你,你为何不跟我商量?”

左玉一脸奇怪,“父亲,您说这些是我的嫁妆,以后就让我自己做主打理了,所以女儿就没跟你说。而且,父亲,收四到六成租太不是太多了吗?那些农人一年辛苦到头都吃不饱,这不符合圣人教义啊。”

“哎呀!”

左林跺脚,“糊涂,糊涂啊!庄子里上千人,哪可能不去外面说?这一说,其他庄户人怎么想?他们会觉你仁义,别人不仁义。这人心里有了想法,必是要闹的。如此一来,那些乡绅岂不是要恨死你?!赶紧回去,咱不多收,就收四成!不然那些乡绅群起攻之,咱们吃不消啊!”

说着又跺脚骂,“真是人走茶凉!老夫才没了官职,发生这等事便无人来通报了,真是人走茶凉,人走茶凉啊!呸!小人,小人,都是小人!”

“父亲不怕的。”

左玉道:“陛下说,若是我与他们打高台,他也会来看。”

“嗯?”

正在咒骂着的左林愣了下,随即便蹙眉,“陛下当真这么跟你说?”

“是。”

左玉点头,“父亲,您觉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圣心难测。”

左林冷静了下来,蹙眉想了一会儿,道:“如今权贵大肆兼并土地,大有前朝之风。君父乃少有的圣明君子,恐怕是想借你这把刀捅个窟窿出来?”

左玉眯眼,想了想大昭的历史,心里渐渐安定。

太|祖打了一辈子仗,却没有过什么享受。问鼎天下后,前前后后就当了六年皇帝,便驾鹤西去了。太宗继位后,秉承太|祖遗志,勤勤恳恳干了八年,国事稍有起色时,为收复被北契占据的十八州,御驾亲征,结果不幸被流矢所伤,不久后驾崩。

其子,即先帝,活得倒算长。只是上位后,不思进取,将太|祖太宗留下的规矩破坏了个一干二净。上不正,下必歪。

有骨气的人无法留在朝堂,风气渐坏。而那些贵族、乡绅开始大肆兼并土地,并利用官身特权逃避交税。

如此,国库入不敷出,先帝便增加各种杂税,这些杂税摊不到权贵头上,只会摊派到百姓头上。为此,先帝在时,百姓那是苦不堪言,有人甚至作诗讽刺,这还不如前朝末年呢。

好在,这位也只是比先头两位活得稍微久点。持续乱搞十八年后,一天晚上,这位吃了几颗助兴的丹药,本想与周贵妃开心下,结果药吃多了,嘎嘣一下,气没上来,便去见太|祖太宗了。

天子继位后,可怜的大昭百姓终于又迎来了圣明君主。他取消了各种苛捐杂税,施以仁政,如此被先帝折腾的快完蛋的帝国才慢慢缓过气来,恢复了些生机。

可即便如此,国库还是不怎么丰盈。民间流传的国库丰盈其实只是那些士人的虚假赞叹。如果国库真如传闻中丰盈,天子为何还不北伐?任由北契发展壮大?

且兼并之势并未随着天子的仁政消失。自古皇权不下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兼并其实是日益严重了。所以天子对自己说那番话,其实是想对这群人下手了?

左玉想了想,低下头,暗忖,若是天子有此意,或许自己可借一借势,为这时代的农民谋些好处。

而且,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回去。她虽不是很懂政史经济,但也知道大量的土地兼并,最后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毕竟,活不下去的人,当卖身也无门时,便只有造反这条路可走了。

如今天子既有这意,那些人又准备攻击自己,那索性借了这股势,大搞一场!

要是搞赢了,她也得反手再搞下他们!

为了将庄园搞好,其实她也是做了许多调查工作的。而且,为了保证自身不犯错,她还将大昭的税法仔细研读了。通过调查,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农民的艰辛;通过税法,她又发现大昭的田赋并不多。

将田赋与人丁税以及各种杂税加进去,总共才占了5%-8%。

这税率,并不高。但农民为何还生活得这般艰难呢?她走访了多个庄户,又去附近村里走访了许个自由农,这才弄明白其中的原因。

大昭立国之初,最早是以谷物上缴赋税的。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大家就发现,以谷物为税涉及的运输成本太高,还不方便,所以便渐渐改用银上税。

农民将自己的谷物带去官府,让官府折算成银两缴付,看起来大家都省事了,是好事。但实际操作下来,却并不是这样。

以谷物折算成银会产生了一个问题:折算的标准是多少?毕竟即便是田赋,东南西北的上缴率也是各有差异的。

可偏偏以银上税已实行多年,但始终没有一个标准折算率。就左玉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远的地方不说,就说京郊这些农村,居然折算率都不同。

作为一个接受信息较多的现代人,稍微动脑子想一想,便知这里面的猫腻很大。

没有标准就意味着可操控空间很多。如果自己是一个贪官,面对农民时,大可给农民折算少一些,那么多出来的那些就能进自己的腰包了。

当官的,有文化,接收的信息又比农民多。许多农民一辈子都没离家十里地过。不认字,没信息渠道,根本不会知道朝廷根本没标准折算率,折算率都是当地官府自己定的。

如果碰上良心好的官,那就是福报;碰上个贪官,那就自求多福吧!

除去这些操弄外,还有一个事也能捞油水。

那就是徭役。比起田赋,百姓更怕的是这个。

古人底层百姓真的是非常苦的。就左玉的调查来看,这些农民动不动就被官府以各种名义抓去徭役。她听过最离谱的是,先帝在位时,吏治不清,泙京府尹居然曾经以“藏冬冰解夏暑”的由头,抓了一群百姓去凿冰。

这算哪门子的徭役?拉百姓替自己干私活,这也太不要脸了!

大昭的创建者出身不好,也是穷苦人。因此,深感百姓不易,定下了不可轻易徭役百姓,并征召百姓徭役要给予一定米粮油盐为补贴的规定。

若农忙时,更是不许徭役百姓,除非当时发生了大灾,需大量人力时才可酌情行徭役。

不得不说,左玉看完《太|祖训示录》后,她都被这位封建帝王感动了。

那真真是前无古人的代表!将最底层人的利益都想到了。不光想到了,还设定了种种律法来保护百姓。

但是他一定想不到,他那好孙子上台后,各种骚操作,把他定下的规矩直接给败了个干净。

这些官吏,往上跟朝廷要徭役补贴钱,往下却是直接塞自己兜里,搞得百姓服徭役不但没钱,还得自带干粮。要是不小心出了差错,还得破家赔钱,甚至赔命!若是徭役过程死了怎么办?抱歉,草席都不会有,直接挖个坑埋了,都不给带回乡的!

想回乡啊?可以啊,让家属自己挖出来再背回去,顺便再交一笔“防疫银”。

死人嘛,容易引起瘟疫的。你要将人挖出来,我们不得撒点石灰粉?自己撒?那不行。你们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哪懂什么防疫?得我们官府来!

入土为安的观念在古代是深入人心的,为此许多家属只能借钱赎买亲人遗体,然后再将人拉回家。

左玉听到那些老辈人的讲述,都觉拳头硬了!这都是什么牛鬼蛇神?!连死人都不放过?然而,诸多老人下面的讲述更是让她惊怒到了极点!

仅仅朝廷发的徭役补贴还不能满足这些人的胃口。很快就有聪明人发明了“交钱免徭役,抓人顶替”的买卖来。

这可真是一桩好生意!许多百姓为免徭役,借钱交钱抵徭役。如果没钱怎么办?那就去服徭役呗。什么?你今年已服过徭役了?不好意思,又有新的徭役要服了,敢不来试试?破家县令,灭族的府尹以为老爷们是跟你们说着玩,吓唬你们的?

好嘛,那没钱的就只能干到死了。

天子上位后,情况虽有所收敛,但暗地里的操作并没有少。在天子看不见的地方,地方官府仍在借这名义吸血。得了钱的官再用这些钱来京城开路,最后说些为民为天下的好听话,花钱雇些文人写赞美诗,摇身一变,就从贪官变成了清官。

左玉听完庄户人的诉说,她就沉默了。

讲真,她知道封建时代不如现代清廉。但大盛之事还有这等事发生,那么王朝末日又该是个什么景象?

她不敢细想。而眼下这些人还准备团结一致的找自己麻烦,她想了想,便觉硬起的拳头都快着火了!

这些人自己贪也就算了,还不许别人不贪!自己在自己庄子里收两成租,他们就觉自己是坏了规矩,那好啊,索性搞大点!

折算率,徭役补贴,这事大家来掰扯下?浑身都生疮了,还敢出来舞,看来不给他们尝尝三纲五常的铁拳,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这一刻,左玉心中的畏惧在消退。她不是大胆的人,但也不是任由人欺负的软骨头!

万般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再回神时,左林脸上已是喜忧参半。

“能为陛下手中刀固然是好事,怕就怕……”

左林叹气,“玉儿,你这事冲动了。在这世上走,有些好事能做,有些做不得。将家中奴仆放良能做,毕竟国朝有律法在,且此风也是在先帝时开的,放良也不会引起别人太多注意。毕竟,这大昭还有许多人坚守着太|祖遗训,比如那王德清家中奴仆皆雇佣,咱们做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br/“可四到六成租不也是先帝在位时才有的吗?”

左玉道:“女儿打听过了,太|祖太宗在位时,收三成租都要被唾骂。江南吴淞府有人收了四成租,直接被革职,当众上枷,受杖刑。太|祖离世才多少年?一个甲子都不到。他定下的规矩就没人守了吗?既如此,置大昭律法为何物?有法不依,要法何用?”

“哎,好女儿!”

左林对女儿的耿直是头疼又佩服。他是个油滑子,但这不妨碍他欣赏旁人的正直,尤其这正直的人还是他的孩子。

左林摇摇头,耐心解释道:“那些人的卖身契还在主家手里,故而你将人放良不会在其他人家那里掀起什么风波。但是你收两成租就不同了。是,是,你别这样看着我。太|祖是规定过,至多只能收两成五的租,但如今这世道毕竟变了呀!

大家收四成租这多年了,你忽然要收两成租,那些庄户虽投身庄子,但又不是贱籍,户部每年收缴的税银里,这些庄户的人丁税也是有的。只是乡绅能免除部分人丁税,再加上一些暗中操弄,隐去几户,并未实缴罢了。”

左玉听得仔细。便宜爹到底在官场多年,其中的门道应该比旁人清楚。

“你现在收两成租,这些庄户能忍一时,不能忍一世,免不了也想降租。就按时下最低的四成租来算,直接去掉两成,那些乡绅少则几万亩地,多则十几万亩,更有甚者,如隔壁毕新,老家良田就有六十多万亩!一亩少两成,这一搞得是多少银子?”

左玉点头,未对这事发表评论,反是问道:“父亲,咱们家亦有良田十万亩,您收人多少租?”

左林脸一红,“四成。”

顿了顿又立刻道:“但有一户算一户,你爹爹我可没做隐户的事,人丁税都实打实交的。田赋也未曾做一丁点手脚,除去太|祖太宗天子赏的功勋田,剩余的六万来亩,自己置办的,都实打实交了。”

左玉震惊了!

如此势利又爱钻营的便宜爹居然如此有节操?这真叫人意外了!

左林叹气,“前朝武人作乱,曾闹出过几次事来。大昭立国后,对武人多有防范。你爹爹我贵为骠骑大将军,又爵封镇国,实在不敢违逆国法,这些年也是过得如履薄冰,生怕出了岔子被言官抨击。所以,你说要整顿家风,我亦同意。这人呐,越在高处越要谨慎,不然……”

br/他摇摇头,“今日团花簇锦,明日便能秋风萧瑟。所以,玉儿,你这事不周全了。”

“事都做了,让我将话收回来也不可能了。不然,不用那些乡绅出手,那些庄户就能将我撕了。”

左玉沉声道:“若怜悯农人辛苦也是错的话,我就错了!我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百姓大还是乡绅大!”

左林吓了一跳,“玉儿,陛下尚不敢直接与乡绅对抗,还得借着你这事的由头将事做下来,你哪来的胆子竟要与天下乡绅为敌?”

“父亲,你知道农人都怎么生活的吗?”

左玉想起自己走访的那些农民,不由心痛地道:“女儿看了他们,总算明白了‘草民’一称是怎么来的了。真是头戴草帽,脚穿草鞋,身披蓑衣,一身草。京郊的农户因在天子脚下,天子圣明,盘剥还少些,春夏还能有粗布衣裳穿。可到了冬日,他们没有棉衣,唯有将蓑衣穿身上来御寒。”

左玉摇着头,不由感到讽刺。

这就是大昭官员嘴里的“中兴”?左玉都不敢想,不中兴又是什么样的光景?不出城不知道,出城吓一跳!古代的农民也太苦了!

“女儿四处去询问那些农人,他们还说自己过得不错。有些地方的农户连衣服都没有,常年穿一件蓑衣蔽体。成亲时,做一双布鞋,迎亲路上不舍得穿,拎在手里,到新娘家门口了才舍得穿上。

若身为女子,还有些容貌,那往往都不是福报而是灾殃。家里有人生病,或遇上个什么过不去的坎,五六两银卖青|楼,卖人为奴为婢,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家里若没姑娘,便卖儿。姿容甚美者,卖予富人为娈童,满其癖好……那些被卖掉的人通常都活不长。父亲……”

左玉望着左林道:“我曾说,想要教导弟弟成为圣人,若是我连这个都不敢面对,又如何再去教导弟弟?!圣人曾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圣人的教导明明都白纸黑字的写书上了,为何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乡绅、士大夫却视而不见?!”(注1)

左玉的声音逐渐高昂了起来。

她想着那些庄户,想着他们因自己取消两成租发出的欢快笑声,想着那几个天天给自己送鸡蛋的婶子,想着庄里的娃娃们采了桑椹,吞咽着口水都不吃,却要拿来给她吃……

多淳朴的人!

他们不应该过得这般艰辛,这般猪狗不如!!

他们信赖她,她亦相信他们,人民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这一刻,无限的勇气、无穷的力量在心中凝聚了起来!

他们是她的庄户,她是他们的庄主,她不能退缩,她要保住那些灿烂的笑容,守住那些最质朴真诚的回馈!!!

“亚圣更曾言:义,人之正路也!太|祖所定律法皆是利国利民之举,此为正,此为义!女儿尊圣训,走正路,何惧鬼魅魍魉?!更有圣明君子在位,道义、天时地利皆在我,我何惧之有?!”(注2)

她望着左林,左林亦望着她。

这一刻,左林觉得左玉变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发芽了一样。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可却能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存在。

他注视着女儿的眼睛,竟有些不敢直视。

那是一种敢为道义而战斗到底的觉悟!

而女儿的声音还在继续,如一把锤子般,一字一句落在耳里,捶在心上,让他有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羞愧。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天下,终究是民为贵!!!”(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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