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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1 / 1)

翌日天气晴好,雪后初霁的天空碧蓝如洗,冬阳笼罩着略显空旷的槐陵城。

小通桥所在的见龙峰位于槐陵城东十余里外,一行人在客栈用过早饭后,便在宿子约的带领下步行出了槐陵城东门。

出发前薛如怀还在心中嘀咕,为何非要走路而不骑马,待到出了城门,他才明白宿子约的决定是多么明智。

城外的路狭窄又不平,沿途还有积雪将融未融,若是骑马,一路上不知会被摔成什么鬼样子。

“宿兄这就是江湖经验啊!”薛如怀抱着一包干粮跟在宿家兄妹身旁,回头看了看落后一小段的云知意与霍奉卿,不解道,“不过,宿兄,咱们为何要走在这么前头?”

按照宿子约的安排,他与妹妹带着薛如怀走在最前,云知意的两名护卫殿后,而云知意和霍奉卿就不紧不慢走在中间。

“我和子碧走前面为大小姐扫雪开路啊。”宿子约与宿子碧各自从路边捡了几束较大的枯枝,随意用枯藤捆了做成简陋扫帚,稍稍将路中的积雪往两旁拨开些。

薛如怀“哦”了一声,又问:“那为何我也要走前面?既让我走前面,为何不让我也一起扫雪呢?”

“你是读书人,体力比不上大哥和我。这不是请你帮我拿着干粮和水囊吗?”宿子碧笑吟吟歪头看向他,“路不好走,来回怕要一整日。你手里可是我们所有人今日份的干粮和饮水,若你弄丢了或洒了,中午大家就要饿肚子,我自然得将你放在近前看着点。”

薛如怀还有一事不明:“那奉卿和云知意走在一起,又是为什么呢?”

宿子约从容答道:“待会儿太阳照久了,沿路就会开始化雪,走路就容易打滑,得有个人扶着点大小姐才稳妥。”

“原来如此。好像很有道理,”薛如怀抱紧了那堆干粮,发懵地抱紧了那堆干粮,“又好像有什么事怪怪的。”

诚如宿子约所言,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路上的雪就开始慢慢融化。

积雪混着泥泞,行路倍加艰难。让云知意几乎三步一滑,若不是有霍奉卿一路扶着她的左臂,不知要走得多狼狈。

云知意脚步稍停,有些尴尬地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其实,你也不必一直扶着我。”

她虽不算十分娇生惯养,但也是被人照顾伺候惯了的。若换了别人,她不会不自在,可霍奉卿又不是她的婢女随从,她当然觉得别扭。

“你的意思是,要我背着你?”霍奉卿眉梢淡挑。

云知意拢了拢披风,没好气地笑了:“罢了,当我没说。走吧。”

沉默地行了一小段后,霍奉卿看着脚下,忽然开口:“虽然黑市赌档案时,你拒绝了与盛大人合作,但明年……其实还有转圜余地。”

莫说盛敬侑私下里还得恭恭敬敬称云知意一声“小师姐”,单凭她这些年来在邺城庠学的出色表现,只要她肯稍稍低头服个软,霍奉卿再从旁斡旋,明年官考过后,盛敬侑肯定会点她入州牧府。

“我就知道,你来槐陵没那么简单,”云知意轻声哂笑,“我也明白你说这话是为我好。但有些事我还没想清楚。”

霍奉卿扶着她的手力道稍大了些:“你知道个鬼。我就是随意问问你的想法,又没要逼你做选择。”

“问我的想法啊……”云知意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白头青山,怅然一叹,“我还没想好。”

“你犹豫什么?说来听听。”霍奉卿的手再度紧了紧。

云知意以余光瞄了他一眼:“我大致猜到了盛敬侑是带着什么样的使命来原州。”

上辈子的最初,她并不明白个中玄机,以为盛敬侑就如同之前许多任原州牧一样,被朝廷指派来填着那个位置混几年履历。

后来两府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再到州丞田岭麾下的重要羽翼人物接连出事,跟着京中就传了圣谕召霍奉卿,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傻了。

在她死之前那半年,州牧府已在民意争夺中占据上风,只待霍奉卿面圣回来后使出最后一击,田氏必倒,州丞府再无力回天。

但这个结果,最快也得等到承嘉二十一年年底。而眼下才是承嘉十三年冬。

“你和盛敬侑要做的事,不是三两天就能速成的。如今州牧府的大多数政令实际根本出不了府门,原州百姓只认州丞,不认州牧。”

云知意从没想过,自己竟也能如此冷静平和地在霍奉卿面前坦诚真心话,但坦白说,这种感觉不坏。

“霍奉卿,我从小不擅下棋,总是观不来大局风云;又不会圆滑做人,有时候树了敌也不自知。最棘手的是,我这德行好像还改不了。你们目前要做的那些事,用不上我。”

她若选择了进入州牧府,是能万无一失确保自己有个善终的好结局,但在两府分晓胜负前,她无非就占个官位领俸禄吃闲饭,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

“我无意站队两府党争,只是局面如此,在田岭手底下我才真有事做。若到了盛敬侑那边,我不过就是个被供起来占位子的瓷娃娃,闹不好还要拖后腿。”

世事实在奇妙。

当这辈子的她心态与从前不同,周围人待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变化。

尽管她的言词明显有要站到霍奉卿对立阵营去的倾向,气氛却没有上辈子那么紧绷,他甚至没有表现出试图劝服或嘲讽激将的意思。

霍奉卿只是抿了抿唇,轻声道:“也就是说,你要选州丞府。”

“还没决定,”云知意自嘲哼笑,“本来我一直很清醒的。可上次在送秋宴上抽到那个题后,我竟就困惑了。”

“‘为什么要做官’的那个题?”霍奉卿眉心蹙紧,“不过就是个游戏,困惑什么?”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是啊,不过就是个游戏,我也不知我在跟谁较真。”

做为即将出仕的庠学学子,她面前摆着两条路。

一条是对自己来说绝对安全的,只需要无所事事蛰伏几年,混着日子过;另一条能施展抱负,但对自身来说风险很大,稍有差池就会重蹈前世覆辙。

上辈子已经看到过后果了,不是吗?明明很好选的,可她居然在犹豫。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次:为什么要做官?为什么非要做一个那样的官?我图什么?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云知意唏嘘长叹后,无可奈何地扁了扁嘴,侧目笑瞪他:“虽说今日穿得厚,但我还是有知觉的。你再这么使劲捏,晚上回去我手臂上恐怕要淤青了。”

这倒不是夸大其词,其实她还算能捱疼的,只是体质问题,向来容易淤青。

听了她这话,霍奉卿手上力道顿时松弛,不知怎的就面红耳赤了。

云知意觉得他很莫名其妙:“霍奉卿,我不是要触你霉头啊。你最近实在太容易脸红,有看过大夫吗?”

“你才有毛病!”霍奉卿恼羞成怒地撇开头去,薄唇抿成直线,再不理她了。

可是,扶着她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近午时分,一行人总算来到了见龙峰下的小通桥。

见龙峰这一带群山绵延,山中猎物众多,菌类也丰富,对槐陵人来说算是天赐的一处粮仓。

每年槐陵人会用粗暴而狂野的方式确定排序,各村轮流进山打猎补充口粮。

若没有这座小通桥,过河进山就需要绕二十多里的山路。所以,这座桥看似平平无奇,对槐陵人来说却很重要。

“何为‘粗暴而狂野的方式’?”薛如怀啃着一根鹿肉干,认真求教。

宿子约做出了最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各村打群架。若逢旱、涝年生,农耕收成不好,各村青壮年更是铆足全力,打到头破血流都算轻的。”

这话将众人都呛住了。槐陵民风彪悍,看来真不是说说而已。

连一向镇定的霍奉卿都咳了两声:“群体斗殴滋事,县府不管?”

“管不过来,槐陵县的治安吏通常不超过六十人,巡县城是足够,城外就顾不上了。”

云知意揉了揉额角:“而且,这种无法无天的排序方式在槐陵已约定俗成百余年,历任县府主官都给不出更能服众的公平法子,只好装聋作哑。但凡不出人命,或者出了人命大家都不报官,县府就当不知道,躲着这烫手山芋。”

上辈子,负责槐陵治安的顾子璇每次回邺城,在她面前一提起这事就恨不得咣咣撞墙。

明知道这些人已然违律犯禁,但动不动就是十几个村子上千号人混战场面,县府主官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凭顾子璇手下那可怜兮兮的五十名治安吏,只是劝架都有被乱拳打死的风险,更别说拘捕归案了。

那时云知意也曾多次召集州丞府各阶官员商议对策,还命人请了本地说话有分量的乡绅贤老到邺城面谈。

但说了也白说,官府给出的每种方案都一定会有部分人不满,最终照样用打群架的方式解决进山打猎的排序问题。

云知意苦笑摇头:“罢了,不提了,眼下咱们也管不着这个。”

“我还是先看看桥吧。”薛如怀吃完整条肉干,拍了拍手道。

薛如怀收起嬉闹的态度,严肃而专注地上桥来回走了几次,又仔细勘察了两边的地形,上坡下坎,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地,末了还拉着霍奉卿比手画脚,似乎在口算着什么。

云知意立在桥这头,兴味地看着他俩的一举一动。

良久后,她忍不住回头对身后的宿子约激赏轻叹:“我与薛如怀十年同窗,从前只觉他一身市井痞气,今日才知走了眼。眉清目秀,栋梁才俊啊。”

倒也不是说霍奉卿不好。他一向出类拔萃,众人对他的溢美夸赞箩筐都装不下,有眼睛的人都知他出色。

可薛如怀学业中上,平日里的言行又不太靠谱,以往并不十分被看好。

这会儿突然专注地做起一件很正经的事,还仿佛确实很懂,这就使他平添了万丈光芒,站在霍奉卿旁边竟都不逊色太多。

宿子约笑着摇摇头:“恕我直言,大小姐这就不对了啊。明明是薛公子与霍大公子一道在忙活,怎么夸人只捡一个夸呢?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小姐这样容易得罪人啊。”

云知意喜欢就事论事,并不会注意太多细枝末节,所以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听了宿子约的话,她颇有触动。

“行,我记下你的提点了。往后与人打交道一定留心着,尽量……”

她脑子一时卡住,半晌想不出该怎么说才合适,最终憋出个不三不四的词,“尽量,雨露均沾?”

宿子约哑然失笑:“这话说得,不符合大小姐的学识水准啊。”

闲话间,宿子碧递来一个羊皮水囊:“知意,喝点水吧。”紧接着又拿出一个水囊,丢给宿子约。

“大哥,你也赶紧喝点水润着,我瞧你嘴唇都有些干了。”

干粮、饮水都是宿子约提前备好的。水囊是按人头备的,确保每人都有单独的一个,倒也细心。

云知意接过水囊还没来得及喝,就见宿子约噙笑冲对面抬了抬下巴:“大小姐,他们好像在请你过去。”

定睛一看,薛如怀果然正在那头挥手招呼。河边风大,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云知意便握着那水囊,在宿家兄妹的陪同下行过桥去。

“怎么了?”云知意问。

薛如怀接过宿子碧分给自己的水囊,另一手指着桥头避风处简陋的石垒小神龛,兴奋道:“云知意,你快看这供的是什么!”

那神龛还不到云知意的小腿高,外不见香火供果,内并无神像金身,只在里头插了一块小木牌,正面贴着有字的红纸。

她站着俯视下去,一时看不真切上头的字迹,便顺手将自己的水囊交给霍奉卿,双手拎了裙摆蹲下,凑近去端详红纸上的字。

【青山君云氏讳嗣远,造小通桥,功在千秋,后世不忘】

极其简陋的神龛,也没有华美辞藻膜拜。

三言两语就记着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叫云嗣远,他曾被封做青山君,建了这座不雄伟、不精美,但方便了槐陵人过河进见龙峰打猎的小通桥。

这件事太渺小,在史书上连半行字都占不了,可后世有人记得。

云知意如被定身,怔怔看了那张红纸好多遍,最后低低笑出了声。

良久,她伸手扶着桥头石墩站起来,不由分说地从霍奉卿手中抢过水囊,仰脖子就咕噜噜连喝几大口。

冰凉的清水入喉,迅速落进胃袋,激得她一哆嗦,周身猛蹿鸡皮疙瘩。

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畅快,四肢百骸如有热流奔涌。

她以手背压住润泽的笑唇,回眸道:“霍奉卿,我的那个困惑,有答案……呃,你怎么又脸红?”

身后,不但霍奉卿面红耳赤地举目望天,连宿子约、宿子碧、薛如怀都各自扭头看向别处,不约而同地发出清嗓怪声。

这诡异的场面让云知意蓦地头皮发麻。“出什么事了?”

霍奉卿一径看着天上云,蒙了一层薄薄水泽的唇轻启,活像含了满嘴糖球般含糊道:“那水,我刚喝过。”

事情说穿了就是个小小的阴差阳错,若大家一起打哈哈,笑笑也就过去了。偏这几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一副怪相,让云知意尴尬非常。

慌乱间目光扫过众人,见宿子约、宿子碧、薛如怀手里也各自捏着水囊,她脑子一抽,便试探地伸出手去。

“那个,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不我就……雨露均沾?”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月一度的大姨妈伴随颈椎病,可要了我的老命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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