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会。殿下伤未痊愈,我身为罪魁祸首,该当愧疚担心,怎敢高兴。”伽罗含笑揶揄,说得却没半点诚意,又问道“还是跟从前一样,抹了药汁再给伤口换药吗”
“好。”杨坚颔首,自将左臂外裳除去,目光遂瞟向墙上舆图。
战事在即,他有要事在身,伽罗不打算拿琐事烦他,遂未戳破,帮他解开衣衫,看到左臂伤口处的细纱不似平常白净整齐。她缓缓解开,那原本血肉惊心的伤口渐渐痊愈,结了痂,原本因毒物而生的淡紫色已然褪去。
伽罗暗暗松了口气,晓得伤口结痂时不能掉以轻心,便小心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肉。
杨坚将那舆图瞧了片刻,又觑向伽罗。
心静、手稳,欣然是专心致志、别无杂念,仿佛半点都没被那晚的事影响。
杨坚也不开口,只沉默着瞧她,直到伽罗察觉有异,抬头疑惑道“殿下”
“这几日的鸡汤呢”杨坚问。
“等不到殿下归来,我便没再留。对了”伽罗手上微顿,抬目瞧着他,“那日跟表哥猎来的野鸡本就不多,虽说冬日天寒,能冻起来存放,到底不便,所以那晚我自作主张都炖成鸡汤,跟蒙姐姐她们分着吃完了。”
杨坚“哦”了一声,似有不悦。
伽罗面不更色,续道“殿下伤势还未痊愈,需好生补着,其实抽空再猎两只也容易。回头我还请华裳帮忙,炖给殿下吃。”
“待会我命刘铮去猎两只,大战在即,该当调理。”杨坚道,稍露笑意。
伽罗等他脸色稍霁,旋即话锋一转,“不过食物终究不及药材见效快,我已请教过郎中,开了几样补血的药材,已经备在了厨房。回头加到鸡汤里,味道兴许不大好,却极有功效。殿下放心,我必定精心炖汤,务必炖出药效。只是那味道,还需殿下担待。”
一番话两处折转,竟自令杨坚随之起落。
他笑容微僵,颇觉意外,觑向伽罗,想知道她是不是故意。
伽罗却已低头藏起笑意,只将葫芦里的药汁取过来,倒入碗中。
怕杨坚反悔阻止她加药材,往他手臂抹药汁的间隙里,又将话题引往别处,“殿下上了小相岭,想必是等宋都督带兵来攻,再将他击破。宋都督他会来吗”
“为何这样问”杨坚岿然不动,眉目微挑。
“我虽不懂行军作战的事,但小相岭占据地势之利,宋都督必定看得出来。”伽罗微微皱眉,“他会不会不进殿下设下的埋伏”
杨坚倒是笃定,“他肯定会来。否则时日稍长,我手捏元岩,他的心腹将领会慢慢瓦解甚至叛变,更难有反抗之力。比起我,他更拖不起。”
“既然如此,他会不会集结许多兵力”伽罗这两天虽暗恨杨坚的欺瞒,却也没少琢磨这件事,固然知道自己无法相助,却颇担心。她停下手里动作,对上杨坚的目光,美目中全然担忧,“殿下手中只有柘林的兵力,即便黄将军可能带兵来援,比起宋都督,仍旧人数不够那位可握着三州兵权呢。”
纤秀的手指还在臂间停留,杨坚忽然一笑,“担心我”
伽罗故意避而不应,“我和外祖母、华裳的性命都在这小相岭上,难道不该担心”
“是该担心。”杨坚喟叹,又道“不过李昺那边,人多未必有利。”
伽罗微愕,“这是为何”
“此站不同于抵御外寇侵袭。李昺威逼利诱之下,令许多都尉跟随他起兵攻来,但那些都尉有几分坚定,谁都难料。人数俞多,人心愈杂,各自揣测、互相琢磨,一旦他强攻不下,后军生乱,可不攻自破。所以这一战,不是看谁握着军权,而是看谁能夺得人心。”
“那么”伽罗笑意盈盈,“殿下必定能得人心”
“哦”
“殿下是东宫殿下,才能卓然,已令许多朝臣心服口服。且胸怀宽广,识人善任,在云中城的时候便给了逃兵将功赎罪的机会,起用蒙大将军,令鹰佐难顾,节节后退。纵然有都尉迫于情势跟着宋都督过来,必定也会弃暗投明。”
杨坚听着,只是一笑。
那些不听朝廷调令、指望首鼠两端的都尉们,应当也是这样想的,怀抱侥幸,盼着他宽大为怀。但只有杨坚知道,他的宽宏胸怀,只为无辜的士兵,而非那些已有异心的都尉。
不过伽罗的心意,依旧令他高兴。
杨坚觑着她,笑意更深,“这是真心的”
“是假意”
“看来是真心。”杨坚忽然收腿,就势一转,变成跟伽罗面对面的姿势,“事成之后,随我回京,如何”
伽罗皱眉,随口道“再说吧。殿下手臂伤还未愈,会不会有危险”
杨坚避而不答,只沉声道“心疼了”
还装
伽罗咬牙切齿,全然没想到杨坚竟然有这样厚的脸皮。
她给杨坚抹药汁的手早已停下,闻言负气,伸手在他小臂重重一拍,啪的一声脆响,不知杨坚如何,她的手掌先觉得疼。
那双微蓝的眸中带着嗔怒,赌气般觑着杨坚,不言不语。
杨坚稍觉意外,“怎么”
“殿下不明白吗”
伽罗揪着他小臂上的肉,拿两根手指头掐住,瞪着他,气道“手臂受伤不能用力,那晚勒着我的腰,怎么就能用力也没见殿下跟前次那样龇牙咧嘴的呼痛亏我还满心愧疚,原来殿下这只手臂在外如常,只回到住处才负伤”
美人薄怒,别有风情。
数日来的伪装被陡然戳破,杨坚神色微僵,目光却依旧灼灼瞧着她。
伽罗瞪着他,看到杨坚脸色几番变幻,从最初的尴尬,到最末的泰然。
杨坚将左臂伸出,再度将伽罗箍在怀里,不是解释或者掩饰,只道“你先骗我的。”
“我那是迫于无奈”
“我也是迫于无奈。”杨坚索性双臂合抱,将伽罗困在胸前,“对非常之人,须用非常手段。你若不满,尽管打我。”说着胸膛微挺,仍旧灼灼觑着伽罗。
两人对视,伽罗眼含嗔怒、咬牙切齿,杨坚厚着脸皮、泰然自若。
目光交织,照映彼此。
杨坚依旧端然尊贵,眼底却早已不见昔日冰锋冷矜,甚至无赖得坦然,与从前的冷厉肃然姿态迥异。
半晌,伽罗嘴角动了动,双手推着他胸膛,口中道“既然伤势无妨,殿下自己包扎,我要回去歇息”
这般软语吓唬不了人,没有刀子嘴,却有豆腐心,杨坚闷声笑着,将她揽进怀里。
“不许半途而废,这条手臂归你照顾,你答应过。”他说。
伽罗被按在他怀里,唇角的抽动渐渐忍不住,最终绽成笑容。她没再动,靠在杨坚的胸膛,听到里面砰砰的心跳,是镇定外表下强压的欢悦。
她吃吃笑了片刻,才道“这样无赖,一点都不像殿下。”
“其实”杨坚抵着她的发髻,低声道“我以前就很无赖。”
杨坚抵达小相岭的第三日, 便有消息传来, 说隋州境内数处折冲府得都督李昺号令, 查验过兵符后,举兵飞速往柘林一带赶来, 应命营救被逆贼韩林“挟持”的殿下。
随着这道消息,小相岭的氛围霎时紧张了许多。
伽罗所住的石门观虽在临近峰顶处,却选了个避风的山坳处所,身处观中, 难以将山下情形尽数看清。她在战事中难以出力,便尽量不添麻烦, 甚少外出。
这日晌午,伽罗正瞧观中一座石碑, 凛冽的寒风中, 却见李昺和高颎带着个孩子大步走来。
数日未见,他两人都换了东宫侍卫的装束,盔甲俱全,威风凛凛。
那孩子六七岁, 身量瞧着比同龄的孩童高些,一双眼睛跟皮猴似的, 进了观里先打量各处, 待到伽罗跟前,便十分乖觉地叫了声姐姐, 眉眼神态,颇显机灵。
伽罗颇为诧异, 笑着招呼那男童,就听李昺道“这位是柘林府韩林将军的独子,山下如今不安稳,殿下吩咐送到这里,先住在这观中,可护他无恙。”遂向那孩童道“伯岳,这是傅姐姐。”
“傅姐姐”韩伯岳学着折冲府将士的姿势,抱拳为礼。
六七岁的孩童稚气未脱,那双眼睛却分外明亮有神,抱拳时干净利落,像是练过武的。
伽罗莞尔,牵着他的手带到身边,因李昺和高颎还有事要去找杨坚,便先给韩伯岳安排住处。道观占地不少,除了诸处宫殿,亦有许多屋舍可供居住。伽罗和杨坚比邻,旁边住着冼氏和华裳,这附近没了空屋子,便将韩伯岳安置在后面的一处屋舍。
这趟出来是为应战,凡事简略,因道观中已有起居之物,倒无需她多费神,只帮着安置床铺,将屋内缺的热水等物记着,待会再和华裳送来。
韩伯岳年纪虽小,却颇懂事,自爬到那张罗汉小床上,将床褥铺好。
末了,小松树般往榻边一站,咧嘴笑道“傅姐姐,我铺好了”
伽罗含笑,“这么快”过去随手将被褥褶皱处抚平,连声夸赞。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娘亲还在身边,凡事都有华裳指点丫鬟仆妇伺候,别说铺床榻,连穿衣裳都要撒娇让人帮忙,对比这孩子的利落,实在汗颜。
韩伯岳却似习以为常,迅速将桌椅归置过,要拎着小木桶去提水来擦桌椅积灰时,伽罗忙拦住。
“这木桶装了水太沉,待会姑姑帮你领过来。”她弯腰,想去接那木桶。
韩伯岳却捏得很紧,不肯给,稚气未脱的脸上颇带坚决,扬起脸道“比这大的木桶装了水都提得动,这算什么。”语气中,难掩的自豪。
伽罗讶然,“你居然这么厉害”
“爹爹说男孩子不能娇气,将来要拉大弓,拿重剑,这点水能算什么”韩伯岳提起韩林时,眼底似有光芒闪动,手臂一挥,道“这么粗的水桶我都抬得动”
伽罗忍俊不禁,只好随他,因怕他小孩子受伤,便时刻跟在旁边。
回屋一道擦干净桌椅,伽罗想带他一道过去用饭,韩伯岳却说他已经吃过,到了该睡觉的时辰,自爬上罗汉小床,盖好被子。还叫伽罗放心去用饭,不必担心。
伽罗莞尔,带上屋门离去。
回到住处附近,却听隔墙有人语声传来。
这处道观修得颇精致,殿宇之间各有游廊相连,中间隔着白墙灰瓦。
这墙自然不隔音,伽罗从远处都能听见房遗爱的笑声,走近了一听,除了房遗爱,还有李昺在。她原本匆匆的脚步不由刹住,听其对话,原来是房遗爱去伽罗住处找她却扑了空,出门碰上李昺,正好截住,要讨教他的箭术
“战事紧要,箭术精进一分,便能多一分胜算。杜将军,还请不吝赐教呀。”
是房遗爱笑嘻嘻的声音,显然心绪甚好。
李昺声音里颇带无奈,“蒙姑娘箭术精湛,胜过杜某,杜某不敢班门弄斧。”
“分明就是自负箭术,还说班门弄斧”房遗爱不服气,“你若不肯教,我就去求大哥,让他来请杜将军,直到点头杜将军若要拜师之礼,一并奉上。”
“用完午饭得空教你。”李昺兴许是被堵得无奈,道“我还有事要禀报殿下”
“有事禀报殿下,来这里作甚殿下方才在底下亭子里,这儿只有傅家妹子。”
李昺哑口无言,伽罗躲在门框背后,瞧见他皱眉的样子,强忍笑意。
李昺的性情她了解颇深,虽说幼时顽劣,如今持重,瞧着不像是温柔的人,其实脾气颇好,对姑娘更多几分忍耐。幼时表兄妹在一处玩,李昺顽劣捣蛋,浑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模样,碰上她和傅婎,也是束手无策,虽时常不耐烦地臭着脸,却还是能照顾表妹的种种小心愿。
如今碰上房遗爱这样飒爽中又带些小女儿娇憨脾气的霸道姑娘,怕是更加束手无策。
果然,李昺皱了皱眉头,跟从前一样脸露不耐,“想学什么。”
房遗爱得逞,当即悦然,扯着李昺的衣袖,绕过院里一树老柏,往斜旁去了。
门框背后,伽罗瞧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捂嘴堵住笑声。
猛然察觉似乎有人戳她肩膀,伽罗惊了一跳,回身就见挺拔宽厚的胸膛拦在跟前,玄色衣衫上暗纹精致,不是杨坚是谁
她抬头行礼问安,满脸笑意尚未散去。
杨坚脸色不是很好看,瞧着渐渐走远的李昺,随口道“这样高兴”
伽罗笑而不答,再往李昺和房遗爱的方向瞧了一眼,颔首,“嗯”旋即抬步往前走,又向杨坚道“方才将伯岳安排在了后面的屋舍,他已用过饭,正在午睡,殿下放心。”
“他是韩林独子,不可有失。”杨坚闷声,未再多说。
二十三日,天气寒冷,北风呼啸。
李昺聚兵在小相岭十五里外,过午时分,以营救被挟持的殿下为由,挥兵围住小相岭。他在隋州称霸多年,兼管灵州、宿州诸多折冲府,这些日子筹备游说,竟聚集了近两万士兵,黑压压的行军过来,俨然一副要斩除杨坚,起兵谋逆的架势。
这两万士兵来自隋州境内临近柘林的七处折冲府、灵州和宿州各一处,里柘林也不愿,其都尉长史皆是李昺素日拥趸,有数人是想跟随李昺干一番大事业,另有数人是被逼无奈上了贼船。
各处府兵忽然调动,飞速聚向小相岭,沿途百姓瞧见,自是议论纷纷。
李昺早已放出殿下被韩林挟持的消息,以此安抚人心。他在隋州盘踞多年,麾下人手众多,消息散播开,便迅速飞向隋州各处,一时间物议如沸,揣测横生。
杨坚立于小相岭山顶,瞧着山脚如黑云压来的府兵,神情冷凝。
近两万士兵,十余处折冲府,被李昺一道矫诏,一枚必定是假冒的兵符,被轻易调动。朝廷对于调兵有明令,除验明兵符外,还需兵部文书为证,此刻大军轻动,可见隋州境内,李昺已只手遮天到了什么程度
纵然已有预料,瞧见这场景时,依旧令人心寒。
山风凛冽,鼓动深紫衣袍,漆黑的长剑悬在腰间,劲弓铁箭就在身旁,杨坚肃然瞧着山下,岿然不动。
韩擒虎与刘铮左右侍立,蒙家兄妹亦穿铠甲,站在身侧。
仿佛有冷厉威压蔓延,四人瞧见杨坚神情,均不敢说话。
半晌,才听杨坚冷声道“杨玄感到了何处。”
韩擒虎当即道“黄将军调了三千府兵,昼夜赶路,本该清晨就到。他迟迟不到,怕是途中遇到了阻拦。”
杨坚颔首,皱眉不语。
隋州地界遍布李昺的人手,纵然有都尉投诚,愿意听从朝廷调令赶来救驾,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必定会吹到李昺耳中。杨玄感会遇到阻拦,是早就在预料中的事情,在他出发之前,杨坚还特地推敲过行军的路线,算过倘若路上遇阻,当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