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嫁的并非心上人,这无疑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谭氏在诞下女儿后,眼瞧着部落已渐渐流散,愈觉得苦涩,渐生悔意。他的丈夫,名叫戎楼,也看出她的心思,在南风五岁的时候,黯然离去。
随后,谭氏抚养南风长大,至南风十六岁时,将情势言明。
三十多年中,她一步步看着部落离散,又深受婚事之苦,将长命锁交给南风后,也如此刻给伽罗讲故事般,将旧事告诉南风,而后坦白她的想法
妄想以地宫的财富图谋阿耆复国,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在王城被破的那日,阿耆气数已尽。百余年来,她们以长命锁守着阿耆的地宫宝藏,也许只是等有朝一日,将它托付明主,如当年阿耆人所深信的,佛光普照、凤凰降世,造福众生。所以,必须与族人通婚的规矩,自她而始,彻底废止。
不管南风将来想嫁给谁,她都会竭力赞成。
那之后,谭氏孑然南下,终于在淮南再遇高探微。
彼时高探微丧妻已有数年,儿女绕膝,却无再娶之意。
重逢谭氏,昔日的阴差阳错皆成了过往,高探微纵然依旧不知当年谭氏别嫁他人的内情,却在十数年的分离后明白,若余生再不相守,那么他们,将终身错过。
两人的性情早与旧日不同,昔年的爱恋和意气被岁月沉淀,却愈绵长深厚。
高探微娶了谭氏续弦,叫子女恭敬礼待,却终究回到不到当年的亲密无间。
没过两年,谭氏接到南风的消息,得知她跟独孤善相恋,却难成良缘。两人毕竟身份特殊,故未透露关系,只是记在名下。
再然后的事,伽罗都知道。
外头的雨势不知是何时弱下去,此刻唯余檐下点滴,隐微入耳。
烛台高照,满室明亮。
伽罗将那长命锁捧在手里,凤凰莲纹,栩栩如生。那些陌生的巫祝文字像是遥远的大门,封锁着骇人的血腥和惊人的宝藏。她不知该如何评说那位奇思妙想的先祖,却在听到他劳民伤财,杀害建造地宫的所有工匠时,心惊胆战。
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癫狂、天真,又心思缜密、戒心过甚。西魏王室中大半的财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宫。而通往地宫的地图,就在她的手中玉龙峰的名头伽罗没听过,但据外祖母所说,那里峰峦叠嶂,崇山峻岭间皆是迷障悬崖,若无地图开路,很难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宫门口,不知其中机关设计,也只会葬身埋骨。
所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寻个主人”伽罗脑子里还乱得很。
“玉龙峰我虽未深入,却见过它脚下的群山,单凭千百人之力,恐怕难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宝藏。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镇朝堂,派军队过去,才能保它安然无恙。伽罗”谭氏肃容,缓缓道“那其中藏着的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佛骨舍利,珍贵图籍。那些才是无价珍宝,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会遭到损毁,招致灾厄。”
伽罗眉心微跳,半晌,才肃然道“我明白了。”
“鹰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长命锁的事,终究是被他挖了出来。而皇上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太上皇问及,终需有个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宝物托付给他也无妨,毕竟那些东西总得见天日。若他不是,咱们必须逃出建章宫,隐匿行踪。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会留意。”
伽罗咬唇,还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识的将长命锁递向谭氏。
谭氏却是一笑,“它是你的东西。外祖母可以帮你考量皇上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这话仿佛一座重山压在伽罗的肩头。
如果长命锁背后只是些金银财富,也许她还能高兴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这仿佛成了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让她对着这精致的长命锁,不敢轻率。
“百年机遇,自有缘法。”末了,谭氏瞧她眉头皱起,如此安慰。
伽罗坐在桌前,目光盯着那长命锁,心绪翻腾。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突厥国相。”
伽罗愕然,睁大眼睛望着谭氏。
谭氏眼底却泛起慈和笑意,“当年的事,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不过他很想念你母亲,也颇惦记你。伽罗,你若是碰见难事,他必定会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这里,外祖母也会设法送你去突厥,由他照看。”
伽罗垂目不语。
这些事完全乎她先前的预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
伽罗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算是接受了谭氏所说的种种事实。
瞧着手中那枚长命锁,伽罗依旧觉得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来杨坚忙碌,可容她考虑透彻了,再决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势缠绵,晌午饭才过,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先前炎热的天气也被连日的雨浇得凉透,满院花木皆受细雨润泽,令人神清气爽,搬个凳子坐在廊下听雨,思绪便会随雨声飘远。
外祖母上了年纪,此刻正在午歇。
伽罗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说过关乎戎楼外祖父的事,想着娘亲、想着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忙裹了披风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华问些事情。
谁知才出门,就见不远处战青匆匆走来。
“皇后娘娘”他叫住伽罗,稍稍拱手为礼,道“殿下请你去昭文殿。”
这个时候杨坚找她
自中秋灯会后,杨坚便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
她心里正记挂这父亲的事,下意识觉得,杨坚百忙中召见,难道是有父亲的消息
如此想着,心中迫切,伽罗稍,让华裳跟外祖母说一声,便随战青匆匆离去。
战青腿长,放慢脚步有意等她,伽罗却心有牵挂,步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脚出来的韩擒虎和岳华,韩擒虎还是那副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岳华却稍露笑意,招呼道“皇后娘娘。”
“岳姐姐”伽罗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战青通禀后,快步进屋。
迎面是杨坚魁伟的身影,他换了身鸦青色长衫,手中握着漆黑的铁扇,正在案前站着。依旧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双眸深沉如旧,神情却颇放松,想必心绪甚佳。
“拜见殿下。”伽罗行礼,紧紧盯着杨坚,“不知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何事”
“随我出趟门。”杨坚瞧见她额头潮润,不由诧异,“跑过来的”
伽罗没好意思说她以为是有父亲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尽快赶过来了。”说罢目光稍错,却忽然顿住了杨坚侧后方的檀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籍,上头都坠了象牙签子,颇为贵重。
满目书籍中,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显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罗愕然。
她当然认得那风筝,上头的每一笔都是她画的。可它怎会堂而皇之的挂在杨坚书房
她满腹狐疑,看向杨坚,那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面上是坦荡的笑。
“怎么”
“这风筝”
“很好看。”杨坚回身瞧那风筝,“每天瞧瞧,有消乏解忧之效。”
“我是说”伽罗有些艰难的开口,“殿下怎么把它挂在这里”
太不相称了充满童趣的风筝瞧着就是出自女儿家的手,放在储君端庄贵气的书房,看着格外别扭。这书房是杨坚处理日常事务所用,虽说外头的官员进不来,韩擒虎等建章宫近臣却时常入内议事。他们瞧见这碍眼的风筝,会作何感想
杨坚不答,只是瞧着她,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吗”他说。
这句话出口,连同他的眼神、近来举止,齐齐撞进伽罗心里。
她当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处的种种,为外祖母的事闹出的别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贴的陪伴保护他平白无故将她“送”他的东西摆在书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罗抬头,对上杨坚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杨坚性情内敛,除了那身威压冷肃,甚少显露真实心意,从前找由头去南熏殿的时候,虽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却总归会稍作掩饰,这回却半点都不收敛。
直勾勾的目光,满是灼热的温度。
伽罗心中猛跳,脸上蓦然觉得热起来。
杨坚却一本正经,“画得好看,挂在这里能时常看见,顺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处,有何不好况它既然送给了我,如何处置,自是我说了算。”因书房内没人,他牢牢瞧着伽罗,踱步走来,稍稍躬身,凑到伽罗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额头润润的出了层细汗,许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稳,稍稍喘息。嫩白的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色,在他的注目下,脸上愈来愈红,如耳畔艳丽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镇定的眸中,夹杂几许慌乱,仿佛羞怯,又仿佛强作镇定,在他的逼视下节节溃退,却还妄想负隅顽抗。
她那么聪明灵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杨坚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凑得更近,嗅到伽罗身上极淡的月麟香,“怎么脸红了”
娇嫩的肌肤近在唇边,令人想起端午那回亲吻的滋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他竭力克制,保持残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杨坚低声,瞧着伽罗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拨动琵琶,丝弦微动,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锤击在鼓面,怦然而动,荡出漪纹。
呼吸交织的姿势下,他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头颤栗。
他目光锋锐深邃,灼灼盯着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罗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无力招架,被他的气息包围,脸红成了柿子。迅低垂目光逃避杨坚,却瞥见他的喉结。心跳不知为何漏了半拍,伽罗触到火炉一般,忙挪开目光。躲开目光,躲开喉结,还是躲不开旁的
杨坚穿得不多,临近脖颈处领口半敞,往下是结实壮硕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则是精壮的腰,一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铁扇,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只手曾将她压在怀里,握着钢针,也曾将她护在胸膛前,杀出重围。
伽罗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甚至脸上似有火烧,心跳愈来愈快。
心虚脸红什么呢
伽罗说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对视杨坚,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热。”
“外面下着雨,还觉得热”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逗留。
伽罗保持行礼的姿势,忽视了他的问话,心中想了无数遍木鱼佛珠,却还是难以寻回镇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别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罗愕然,直觉有诈,抬头看他,“我能不去吗”
“不能。”杨坚答得干脆。
筹谋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脱。
杨坚的别苑在京郊, 出了朱雀门往西走, 半日的功夫能到。
因下雨的缘故, 除了战青带四名侍卫着便衣骑马随行,伽罗和杨坚都坐在马车中。皇上出门皆有极庄重的依仗规制, 仆寺亦备有华贵的车马轿舆,杨坚却未知会仆寺,只选了辆不甚起眼的油壁车,门扇俱全, 却无半点装饰。
迥异于外饰的简薄,车内却铺陈得格外齐全, 两边放着松软的靠枕,靠着车壁立了小方桌, 底下有副抽屉, 里头蜜饯茶水俱全。
只是车厢内颇为逼仄,左右不过四尺宽,未设车座,只铺了薄毯, 可坐可卧。
杨坚肩宽腰瘦,身姿挺拔, 往当中盘膝坐着闭目养神, 便占了大半空间。
伽罗即便尽量缩在角落,离他也就咫尺距离。换在平常倒也罢了, 偏偏临行前杨坚来了那么一出,她心里突突直跳, 脸上热气未褪,又摸不准杨坚此行的目的,只能规规矩矩的在角落坐成一团。
外头雨声淅沥,断断续续的落在窗弦篷顶。
杨坚阖目不语,伽罗更不敢出声。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片刻,见杨坚没有睁眼的意思,才吁了口气,悄悄掀起侧帘,看外头雨洗柳丝,风动酒旗。
出了城门,路颇难行。
对面杨坚依旧没半点动静,她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随着马车晃动和断断续续的雨声,靠在角落里睡了过去。背后的软枕被挤到旁边,这般雨天最宜睡觉,伽罗睡得沉,浑然不觉身体斜倾,倒向杨坚那侧。
有了东西靠着,脖颈微微酸痛稍缓,伽罗睡得更为香甜,肆无忌惮的靠过去。
杨坚依旧阖目沉默,神情却在伽罗枕在他肩头的那一瞬稍稍紧绷。
片刻后,察觉伽罗没有缩回去,他才缓缓睁眼。
将近半个时辰的强行阖目,眼皮有些酸痛。
杨坚眨了眨眼,侧头便看到伽罗头顶墨缎般的头发,珠钗垂落在他的肩头。
他保持身体岿然不动,探头看向伽罗睡颜。少女睡得很沉,浓长挺翘的睫毛安安静静的盖着眼睑,像是上好的墨色羽扇。车厢内稍稍昏暗,她额头光洁如玉,脸颊细嫩柔腻,胭脂般的双唇微嘟,似在咕哝不满,忽而又轻展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趣事。
只是这般侧头靠着他,毕竟睡得不舒服,时间久了,脖颈会酸痛。
杨坚拿手掌托着她蓁首,往角落挪了挪,将双腿并拢,垫了个软枕在上面。旋即小心翼翼的扶着伽罗腰肢后背,令她枕在软枕上。
这点好意显然取悦了梦中的伽罗,她在软枕上蹭了蹭,睡得更加惬意。
杨坚没了顾忌,瞧着她的眉目,肆无忌惮。
只是虽有软枕隔着,马车颠簸摇晃时,伽罗会随之微晃,落在腿上的分量忽轻忽重。
身体的感官陡然敏锐起来,那软枕如同一团火焰,猛烈炙烤。
杨坚这才意识到危险之处,怕身体的反应被她察觉,却又贪恋,只能竭力克制。
手指在她脸侧徘徊,想要摩挲,却怕惊醒香梦,于是只拿目光描摹,将她眉眼深深刻在心间。路途漫长,却似乎走得极快,杨坚瞧着美人,仿佛只是无比煎熬地神游了一回,再掀帘望外,别苑竟然已在眼前。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晚霞绚烂,缀在天边。
战青在外拱手回禀,杨坚却挑起侧帘,命他噤声。
战青识趣的闭嘴,带人敲门安排。
杨坚深深呼吸了两回,才拍拍伽罗肩膀,“到了。”
伽罗香梦正酣,没半点反应。
杨坚犹豫了下,强忍着身体的僵硬煎熬,伸臂将她抱起,才屈起腿欲图起身,怀里的伽罗却忽然醒了。她睡眼尚且惺忪,却立时察觉了这过于亲密的姿势,懵然看向头顶,对上杨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