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亲安好,再难的境况,她都能挺过来。
夜已经深了,伽罗被长命锁困扰了数月,本想着尽快问清,此刻瞧着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没那么急着问了。只管贴在她怀里,觉出许久未有过的心安。
祖孙俩坐了片刻,谭氏拍拍伽罗的肩膀,站起身来,“早些盥洗歇下,明日兴许殿下就要来探究竟了。咱们得养好精神,方可应对。”
伽罗依言,让华裳到外面传伺候南熏殿的侍女进来,备了热水香汤。
谭氏坐在桌边,瞧着恭敬往来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罗话里话外,对杨坚颇多感激赞赏。杨坚不止出手相助,还摆出这般礼遇的姿态,着实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次日清晨, 杨坚下朝后回到建章宫, 便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中, 伽罗和谭氏已然收拾完毕, 静候杨坚传召。
杨坚进去的时候,祖孙俩正坐在廊下说话,见了他, 各露诧异之色。伽罗当即扶着谭氏起身, 而后迅速步下台阶,屈膝行礼, “拜见皇上殿下。”
相较于她的谨慎意外, 谭氏则从容得多。
她在淮南时跟杨坚接触甚少, 虽然熟知对方, 却还是头一回当面碰见。
对面是如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那身皇上的装束尽数未除, 山岳般立在那里,更见端贵威仪,令人敬畏。
昨日伽罗一番叙述, 谭氏对杨坚极为好奇, 此时留意观察, 便见杨坚目光落在伽罗身上,片刻逗留, 比起在淮南时的冷厉锋锐, 显得格外温和。甚至在抬手示意免礼的时候, 若有笑意浮起,稍纵即逝。
这当然令谭氏诧异,在杨坚瞧过来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初次见面,对方又身份贵重,屈膝的礼数未免简薄。
谭氏撩起衣衫跪地,端端正正的朝杨坚行礼,“民妇谭氏,拜见皇上殿下。”
“免礼。”杨坚是惯常的冷肃态度,朝伽罗递个眼色。
伽罗会意,当即扶着外祖母起身,旋即向杨坚道“殿下请厅中坐吗”
杨坚颔首,留下随行的战青在外面,大步进了厅中。
伽罗扶着谭氏随后进去,很识趣的阖上门扇。
屋里便只剩了三人。杨坚负手立在堂中,沉默不语,目光只审视地打量着谭氏。谭氏则站姿恭敬,目视地面,是要恭敬答话的姿态。反倒是伽罗,近来在杨坚跟前少了畏惧之心,陡然又落入这般沉默对峙的氛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谭氏身后。
片刻后,杨坚轻咳了声,“长命锁的事,想必独孤伽罗已说过了”
“回殿下,昨日伽罗已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已知道了缘由经过。伽罗能逃出北凉之手,在建章宫安然住着,全赖殿下出手相助,民妇深为感激。”谭氏终于抬起头,对上杨坚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
带些微蓝色的眸子,与伽罗十分相似。
她的眼神沉着、湛亮,比起伽罗的强作镇定,这份沉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这不免令杨坚诧异。
谭氏的身份她查过,也是来自北地,作为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居住在高府,常年吃斋礼佛,听说跟高探微在许多事上意见不合,却又十分得高探微的敬重礼遇,感情也算融洽。哪怕是高探微那些原配所出儿女,对她也颇恭敬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而今高家朝不保夕,高探微都乱了阵脚,她又哪来的底气,面对他的目光,如此沉着
杨坚目含审视,如两道重剑压在谭氏身上,“那么,你可知背后情由”
“民妇不知。”
“阿耆的事,你也不知”
“民妇昔年住在北地,只听闻过当初阿耆的故事,旁的一概不知。至于那长命锁的事情,是伽罗自幼佩戴之物,民妇虽托了南风母亲的身份,又受独孤善之托照顾伽罗,却不曾留意。也是昨日伽罗提及,才知道它背后有那样多的风波。”
这般应答在杨坚预料之中。
他盯着谭氏,“如此说来,关乎南风和这长命锁的事,你一概不知”
“倒不是全然一概不知。”谭氏竟自笑了下,朝杨坚欠身回禀,“民妇当初既然敢将南风记为女儿,一则是被独孤善的赤诚打动,再则也是知道南风的身份。昔年民妇在北地时,曾有一位故友,民妇自从进了高家,就再未见过。及至后来见到南风,才知她是故人之女,因父母亡故流落至此,与独孤善结缘。民妇怜惜她,故竭力成全。而至于那长命锁民妇并不知情。”
她的语气缓和却坚定,不紧不慢,一如淮南佛堂中,教伽罗道理时的声音。
伽罗心中却腾起浓浓的疑惑。
当年她住在淮南时,外祖母可是对着那长命锁出过神的,还叮嘱她务必留心,切不可丢失。有一回伽罗大意,将长命锁放在衣柜里,外祖母还颇为焦急的找寻。原先伽罗以后,外祖母那般上心,是因为那是娘亲的遗物。
而今回想,外祖母当初必定是知道那长命锁有特殊之处。
所以外祖母此时,是在骗杨坚
伽罗愕然,却牢记外祖母昨晚的叮嘱,未敢多言。又怕杨坚察觉,只管低头盯着脚尖。
杨坚与她相处数月,一眼就能瞧出这姿态之后的异常。
遂舍了谭氏,觑着伽罗。
而谭氏,则顺理成章的,再度揣摩杨坚他的目光在看向伽罗的一瞬间,便添了缓和,没了看她时的那种威压冷肃。随同眼神的缓和,连那紧绷的唇角和面孔都似缓和了。这其间变化太明显,谭氏一眼便能瞧出不同。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尤其这些年轻男女,即便各自隐藏伪装,落在她眼里,却还是能窥出端倪。
谭氏瞧着杨坚神色,见他带着哂笑瞧过来,神色愈发冷肃,便知道伽罗露陷了。
不过无妨,她本就不是真心撒谎。
谭氏面不改色,迎着杨坚的目光,缓缓道“民妇确实不知。不过既然是南风的旧物,民妇多加了解,或许能有所得。”
杨坚神情更冷,目光如鹫,盯着谭氏。
谭氏岿然不同,保持恭敬姿态,不闪不避。
伽罗站在他俩身后,察觉氛围稍变。这让她想起幼时的事,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山,看到山崖下两虎对峙,在互相扑杀之前,便是这般情形。外祖母与寻常的贵妇不同,这点伽罗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她在杨坚跟前,也是如此沉着冷静。
伽罗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却能将杨坚一览无余。
那位负手于背,是她许久都没见过的冷硬姿态,却非威压阴沉,只是审视、探究。
片刻后,忽然杨坚墨色织金的袍角微动,抬头便见他脸上的冷肃渐渐收敛。
“如你所愿。”他徐徐抛下这几个字,拂袖出去了。
伽罗莫名所以,看向外祖母,便见她沉着如旧,甚至带了点笑意,“看来他待你确实不错。伽罗,长命锁的事我自会跟杨坚周旋,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今日暂且如此,你不必担心,外祖母有分寸。长命锁背后的事,外祖母确实知道一些,待我摸清了底细,再同你说。好不好”
事关重大,外祖母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伽罗微笑,软声道“我听外祖母的。”
杨坚离开后再未出现。
后晌的时候,苏威却来了。
他虽居副率之位,晚间却时常过来亲自当值。今日本该掌灯后上值,他听闻高老夫人已抵达建章宫,又悬心伽罗的处境,便早些赶来南熏殿。
两下里相见,各自欢喜。
伽罗引他进去,向谭氏道“外祖母,这是杜家表哥,我姑姑的儿子。他是建章宫的右副卫率,这回途中多承他照拂,也时常过来看我。”
“哦”谭氏起身,笑吟吟地将苏威打量,“果真是青年才俊。”
苏威深深作揖,“老夫人过奖了。伽罗总是提起您,今日有幸得见,是晚辈的福气。”说着,将手中拎着的锦盒递给伽罗,“老夫人路途劳顿,听说还染了风寒,想必尚未来得及调理。难得安顿下来,该补补身子见过殿下了吗”
他此时还是家常的衣裳,头发拿玉冠束在顶心,身上赭色长衫磊落,英姿勃发。
谭氏瞧着欢喜,道了声费心,叫华裳奉茶。
伽罗遂将见过杨坚的事情说过了,只是未提详细。她已有许久未见苏威,问起来,才知道他前阵子奉命去了趟云中城,昨晚才回到京城。
苏威见伽罗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又问道“老夫人进京,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京城还有处宅子可以歇脚。只是伽罗还住在这里,我不放心,总得摸清了情势,过两天才能出去。”谭氏感激他对伽罗的照拂,又道“令尊可是在吏部任职,尊讳季辅的”
“老夫人见过家父”苏威微讶。
谭氏颔首,“从前有过一面之缘。”
苏威笑了笑,道“这可真是有缘了。伽罗如今住在建章宫,是以客人的身份。殿下瞧着性子冷硬,其实待人也很好,不会故意为难。何况我官职虽低,却也常出入建章宫,能留心照拂伽罗,老夫人尽管放心。老夫人常年在淮南,回到京城,想必诸事不太齐备。倘若要搬出去住,告诉我一声,我自安排人过去帮忙。”
谭氏称谢,瞧他这般体贴周全的姿态,越瞧越是欢喜。
苏威瞧向伽罗,见她稍稍出神,不由问道“你呢,想搬出去住吗”
“当然想,只怕脱不得身。”伽罗莞尔。
长命锁的事不止杨坚留意,周静帝那儿也曾过问。外祖母既然已到了京城,周静帝很快就能知道,届时会如何,还不得而知。事情没闹明白之前,杨坚恐怕不会轻易放她。
深宫之内,周静帝确实问起了谭氏,是在一场小宴后。
周静帝能够顺利回京,固然有在宫中多年的筹谋安排,朝堂中的姜瞻功劳却居首位。及至此时,徐公望妄图仗着树大根深的势力弄权,把持朝政,杨坚父子又才接手朝政,在朝堂上亲信甚少,最得力的,还是只有姜瞻父子。
所以此时的姜家如日中天,父子三人不止官居要职,更是三天两头的受周静帝单独召见。君臣间说得投契了,周静帝顺道摆个小宴做午膳,格外恩宠。
今日也是如此,杨坚父子和姜瞻议过徐家的事,待姜瞻告退,便往后宫来。
临近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周静帝忽然就想起了高家的事
“高探微那老贼,如今倒老实了许多。这回新政的事,原以为他会跟徐公望串通一气,谁知他倒乖觉,没来添乱。对了高家那老妇,也快到京城了”
“昨日到的建章宫,儿臣已安排了。只是近来事务繁忙,尚未来得及审问。”
周静帝为旁的事焦头烂额,对此也不是太在意,“高家的人都很难缠,审问时留心些。”
杨坚素来对父皇尽心竭力,这回有意隐瞒,心中毕竟愧疚,遂道“儿臣遵命。”
“近来徐公望步步紧逼,新政在民间的评说,你想必也听说了那新政是你所提出,我听巡查的官员禀报,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徐公望借题发挥,今日朝堂情形,你也见了。”
今日朝堂上的情形,杨坚记忆犹新。
徐公望拿新政做文章,不知从哪里寻了个万民书,上头皆是对新政的不满。徐公望当着百官的面拿出来要呈给太上皇,口中说的是新政,话里针对的却是他和姜瞻。
朝堂百官,虽已有人归服,却还有许多跟徐公望勾结串通,当时闹得不好看,父皇的政令难以推行,还被徐公望反将一军,面上也无光。
徐公望那仗势耀武扬威、仗势逼迫的嘴脸,确实可恶。
杨坚神情冷清,肃然道“这事儿臣派人查过。是徐公望阳奉阴违,授意地方官员歪曲新政,才致民怨沸腾。涉事的八州,其中五处被徐公望把持,另有三州,儿臣却已通了关窍。裴矩已亲自赶赴地方,盯着新政的施行,必不会令父皇失望。而至于其他五处,儿臣已派人去搜集证据,不出半月就能有回音,届时自可反击。”
“那五州离京城近,屯兵又多,总叫徐公望把持,隐患太大,总得尽快握在手里。”
“这事是姜相亲自盯着,父皇放心。”
“姜相劳苦功高,该封赏的朕已封赏了,如今做如此要紧的事,更不可薄待。他的两个儿子,已是格外器重,剩下的就是她那孙女”周静帝才要提裴绮,跨过一道门,就见裴绮正陪着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往这边走来。
这倒是巧了,周静帝打住话头,驻足。
对面段贵妃带着两位姑娘,面带笑意,见了周静帝,忙上前行礼,又问候皇上。
杨坚敬她对乐安公主的照拂,也躬身道“贵妃。”
段贵妃侧身受了半礼,笑吟吟道“刚才英娥还念叨,说太上皇这两天忙得连她都不见,皇上也有数天没来看她,没想到这就来了。可真是禁不住念叨。”她虽居贵妃之位,除了彰显身份的佩饰外,也不曾过分打扮,这般家常的语气,也叫人听着亲近。
周静帝笑了笑,招手叫乐安公主过来,“这两天是父皇疏忽了。”
“父皇忙是忙,别忘了我送去的糕点就成。”乐安公主仰面带笑。
周静帝颔首,又看向裴绮。
段贵妃遂道“英娥闷在宫里没个玩伴,我便召了姜姑娘进来,一道读书。这会儿正要往花园里去,太上皇可有兴致走走”她睇着周静帝,余光瞥向裴绮。
周静帝心领神会,“正好乏了,一道走走。”
乐安公主当即欢喜,裴绮脸上,也稍露笑意
陪着贵妃和公主算什么,今日她可是要陪着太上皇和皇上一道游园。宫中没有太后皇后,眼前这四位,便是当下最尊贵的人。算遍整个京城,谁还有这样的福气
她笑意盈盈,愈发端庄守礼,虽想多在杨坚跟前露露脸,到底捏着分寸,只陪在乐安公主身旁。
乐安公主受了段贵妃的提点,挽着裴绮的手臂,不时要同杨坚说话。
奈何杨坚虽答了,跟裴绮的来往却还是少得可怜。
游至中途,周静帝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耽搁,叫段贵妃等人自便,却带了杨坚,往另一处书房去。
走得远了,段贵妃等人的身影藏在参差的花木之后,已然难辨。
周静帝沉默思索,到了书房,才道“姜瞻的这位孙女,贵妃时常夸赞,朕瞧着也不错。娴雅端庄,温良谦恭,确实胜于旁人。贵妃数次召她入宫,看那孩子的品行也极好。我听英娥说,你先前也见过她几回”
“儿臣见过。”
“感觉如何”
“端庄稳重,有姜相的影子。”
“今日呢”
“与平常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