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私心(1 / 1)

其实她本还想提高家的事乐安公主说杨坚因帮高家表兄开脱而与太上皇争执,她记得很清楚不过,杨坚帮她的事实在太多,一件件谢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杨坚恩怨分明,若太上皇量刑过重,他稍作开脱,是为公而非为私。倘若她来致谢,也未免刻意。

更何况看杨坚这别扭态度,仿佛不习惯被人感激。

伽罗忽然发现,他似乎更乐意拿冷肃的态度来震慑旁人,而非让人觉出善意。

先前骗她说恩人已死,不肯承认,大抵也是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旧事,心中莞尔,又道“还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损,是不小心被香头烫损。请殿下见谅。”

“无妨。蝴蝶绣得很好她会喜欢。”

“嗯”伽罗没听清后半句。

“那是我母亲的旧物。她喜欢蝴蝶。”杨坚瞧着她,解释道。

伽罗恍然,冲杨坚笑了笑,手指绞玩衣带。

室内高烛静照,两人片刻沉默,杨坚又轻咳了声,道“父皇想见你。为西胡的事。”

“西胡”伽罗愕然,“怎么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携重礼而来,单独求见父皇,想要见你。父皇问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西梁为由,推拒他们。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颇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带你入宫”杨坚忽然扯出极浅的笑意,“伽罗,看来你果真身份特殊。”

伽罗十分意外。

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这是何等庄重的礼仪, 她可以想象到。议和途中, 西胡闹出的诸般事端皆是为了长命锁, 那么这次, 西胡意欲何为

听杨坚的意思,他们是信了她身在西梁的谎话

诸般疑惑浮上心间,伽罗愕然看向杨坚。

杨坚显然也想不透其中奥秘, 只道“西胡派来的使臣是西胡国相之子。我说你在西梁,他并没意外,只露失望之色。他们被安排在鸿胪寺暂住,宫中耳目繁杂, 明日你进宫时,最好扮作学子。”

这道理伽罗自然明白。

杨坚父子初掌帝位, 虽已将太上皇的女眷安排在西北侧的兴庆宫中居住,皇宫中毕竟有前朝旧人残存。独孤信贼心不死,于宫廷内外必定安插有眼线。他手里又握着裴矩, 跟鸿胪寺往来密切, 未必不会插手此事。

万一她不慎露了形迹,于杨坚无益。倒不如装扮为学子,能掩人耳目。

伽罗晓得此事要紧, 忙应了。

临别时, 杨坚又道“对于独孤家和高家, 父皇仇恨最深。明日进宫时或许会受点委屈。”

“我明白, 谢殿下提点。”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

心中忐忑, 却又燃起幽微的希望。

当晚,杨坚便派人送来了一套弘文馆学子的冠帽衣衫。

弘文馆隶属建章宫,里面除了极丰富的经籍图志外,亦有校书刊刻等职能,其中最令人羡慕的,是馆中有学生数十名,皆选自皇族亲贵及朝中高官的子弟,令无数人艳羡。

这些学子的冠服都由建章宫供给,杨坚要寻一套做好了尚未用过的,易如反掌。

只是男女身段毕竟不同,伽罗年方十四,腰肢纤细,胸脯鼓起,穿了那衣裳,宽处太宽,窄处过窄,只好让华裳连夜改改。

翌日清晨,伽罗穿戴整齐,往昭文殿中去,杨坚已经在等她了。

司空见惯的学子冠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挺合身。满头青丝皆拿玉冠束在头顶,四四方方的弘文帽遮住了半个额发,翠眉之下是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巧鼻红唇衬着白腻的肌肤,愈发显得秀气绝伦。她的衣衫稍稍改过,腰间应当是缠了东西,不至于太过纤细。

然而她毕竟生得苗条,穿了这衣裳,愈发显得身姿修长。

清秀斯文的姿态配上那张绝美的脸,全然是个翩翩少年。

她此时若骑马从朱雀长街走一趟,怕是能倾倒万千少女,掷果盈车。

杨坚站在阶前,看她一步步走近,最终在他跟前作揖,“拜见皇上殿下。”

“免礼。”

杨坚步下台阶,看到她的冠帽稍稍歪斜。

他命伽罗抬头,看向她颔下,果然那朱红色的衔珠红绦系得不够牢。方才走路时她姿态端正,并无大碍,待垂首行礼,那帽子稍松,自然微微前倾,歪向一侧。

“御前失仪是大罪,不怕帽子掉下来”

杨坚随手将其扯开,扶正了冠帽,手中捋顺了红绦,在她颔下系起。他离京前偶尔去弘文馆读书,也会嫌这红绦难受,然而规制难违,久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要系得恰到好处并非易事,需经常练习。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红绦,娴熟的打了个结,估摸松紧差不多了,道“如何”

“不习惯。”伽罗头回被杨坚当众关照,有些拘谨,垂眸微笑。

“低头试试。”

伽罗依言低头,那帽子还是稍稍歪斜。

杨坚遂将珠结推得稍紧,叫伽罗再试两次,直至帽子松紧适中,才将那红绦扶正。

她的肌肤柔软细嫩,颔下生得最为软腻,手指轻轻触及,那感觉令人眷恋。

杨坚垂眸看着伽罗,见她脸颊稍稍涨红,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退后半步,端详片刻,觉得妥当了,才抬步往外走。

建章宫位于皇城东北侧,出门往南,经一处夹道出去便是长街。

这条街非寻常百姓所能涉足,自然格外清静,四名宫人在前开路,伽罗紧跟在杨坚侧后方,再往后则是随行的左右卫率。二十余人的队伍行过,脚步整齐划一,鸦雀无声,带得伽罗心里稍稍紧张。

她虽出身侯府,父亲又是皇帝宠臣、朝中右相,却从未进过皇宫。

祖母时常带在身边的只有长姐独孤姮。那位结实遍了永安帝膝下的诸位公主,伽罗却至今才见过一位新册封的乐安公主,幼时经历天壤地别。

长街宽阔,可容六辆马车并排行驶,两侧的朱墙延伸向一座巍峨的城楼。

那是皇城北面的玄武门,门内便是皇家禁苑,天子住处。

宫墙延绵,或宏伟或低矮的殿宇错落,飞檐斗拱庄严又不失轻灵,向碧空飞扬。

行了许久,终至紫宸殿外。

外朝三殿在整个皇宫最为雄伟庄重,紫宸殿便是其中之一。汉白玉栏杆环绕之间,两层的宫殿坐落在三层垒台之上,修建得富丽典雅,两侧偏殿如同鸟翼拱卫,凌空以拱廊连接,碧空长天之下,望之油然生出敬意。

殿前的汉白玉阶上侍卫站得整齐,数位官员站在阴凉处,等待宣召。

皇帝寻常的朝会议事都是在宣政殿,能来这紫宸殿的多是近臣高官、勋贵皇亲,其中有些人曾与独孤府往来殷勤,却在虎阳关大败后,避之不及。

伽罗远远瞧见,唇边笑意嘲讽。

杨坚带伽罗近前,便有内监迎上来行礼,“启禀殿下,太上皇正与左相大人议事”

“不必打扰。”杨坚摆手,示意伽罗在门侧站着,便往旁边去与其中一位官员说话。

伽罗垂首,看着十几步外杨坚的墨色袍角,说话声断断续续。

没过多久,殿门轻响,伽罗猜得应是左相徐公望议事完毕后出来,忙将头垂得更低。眼风扫过去,青衣之上绣着九章纹,侧脸神情肃穆,虽是出入皇帝居处,却步履端正从容不迫,正是与杨坚父子争权争得正厉害的徐公望。

他见着杨坚,很客气的行礼称殿下,杨坚也以独孤信称之。

一位是新晋建章宫、根基尚浅的储君,另一位是朝政实权在握,多年经营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实权宰相,伽罗站在三四步开外,都能觉出客气之下的暗涌。

内监很快就出来了,请杨坚入内。

伽罗深吸口气,见杨坚招手,便跟在他身后。

比起外面的阳光刺目,殿内稍显昏暗,伽罗眯眼走了两步适应过来,这才觉得殿内其实也很亮堂。

铜铸鎏金的香炉中青烟袅袅腾起,是唯有皇家可用的龙涎香。

两侧帘帐长垂,正中紫檀长案背后,须发半白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年纪才四十五,却因成年后受挫极多,颇显沧桑老态,也因这份沧桑而添威仪。双眼周围虽已有了皱纹,目中却有精光,轻轻一扫,便似能看透对方的心思。

伽罗在淮南时远远见过他数次,而今近观,更觉其威严之态,非常人可比。

在周静帝的目光自杨坚挪向她之前,伽罗迅速的收回目光,恭敬垂首,跪地行礼。

周静帝示意杨坚免礼,往伽罗身上扫了一眼,道“抬头。”

伽罗遵命抬头,却不敢直视龙颜,只垂眸瞧着地面。

上首周静帝冷笑了两声。他向来说话缓慢,像是字斟句酌后才说出来,声音也颇低沉,若有万钧之剑悬在头顶,令人敬畏又不敢放肆。如今他冷声低笑,更令伽罗心中畏惧,不自觉的握紧袖中双手。

上首的目光却还是如重剑压下,伽罗哪怕瞧着地面,也难以忽视。

这般沉默的氛围令人压抑,进而忐忑畏惧,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她将袖子揪得极紧,忽听旁边杨坚道“父皇,她就是伽罗。”

“知道。”周静帝意有不悦,告诫般瞧了杨坚一眼。

伽罗身上重压为之一松。

周静帝再度看向伽罗,道“西胡与西梁所为何事,从实说来”

“回禀太上皇,西胡与西梁确切想做什么,妾并不知情。只是先前北上议和,妾与萧琮有过一面之缘,他曾问及一枚锁子。妾猜测,他所指的应当是妾自幼佩戴的长命锁。”

伽罗昨夜已思考过此事,便如实禀报。

“那长命锁有何特殊之处”

“太上皇恕罪,妾也不清楚。”

“哦”周静帝沉吟一声,蓦然厉声道“你的东西,你会不知情”

“妾惶恐,但确实不知。”伽罗握紧双手,竭力镇定。抬眸时,周静帝眼含审视,面带不悦。

她当然不愿意戳老虎鼻子,猜得杨坚父子已将她身世查得清清楚楚,便不隐瞒,将长命锁的来龙去脉说了,只说此物承自母亲南风,并不知最初来处,她近来虽翻查典籍,却几乎毫无头绪。至于余下的事情,譬如鸾台寺的那副图,她只字未提。

周静帝竟也未问此事。

听罢伽罗回禀,周静帝面上厌恶之色更深,道“独孤家的人果然麻烦西胡使臣为何而来”

“妾不知。”

“你不知”周静帝冷笑,蓦然重重拍案,“欺君可是重罪”

伽罗本就对他心存畏惧,被这拍案吓了一跳,身子瑟缩,目光却依旧坦荡,分毫未曾闪避。

旁边杨坚适时出声,“父皇息怒。此事连儿臣都不得要领,她确实不知情。自议和之事后,儿臣发觉事有蹊跷,遂设计夺回伽罗,将她禁足在建章宫。她的举动皆在儿臣监看之下,倘若与旁人勾结,必会被发觉。西胡派遣使臣过来,应是另有图谋,非她所能安排。”

“朕没问你”周静帝没好气。

伽罗明白杨坚所指,亦坦然道“太上皇恕罪。妾北上途中几番遇险,几乎死在西胡人手中。妾生在大夏,长在大夏,即便人微力弱,也愿为太上皇效劳,绝无勾结外人之心。西胡的举动,妾确实不知情。”

周静帝冷哼,“无心勾结外人那个独孤玄,跟西梁可处得很好”

“长辈举止,妾不敢妄言评判。但妾若有私心,早已随萧琮进入西梁,又怎会任由皇上殿下囚禁在建章宫。”伽罗垂首,“囚禁”二字说得有些心虚,旋即道“太上皇圣明,还请明察。”

这道理周静帝当然明白。

他冷眼将伽罗瞧了片刻,又道“长命锁的事仍旧没有头绪究竟是何物,呈上来。”

“太上皇恕罪,妾并未带它入宫”伽罗低声。

周静帝稍怒,就想发作,旁边杨坚道“那长命锁形制与旁的无异,只是雕的凤凰与众不同。弘文馆中相关的书籍,儿臣均已翻阅过。那锁子来历不明,或许伽罗的外祖母会知道内情。”

“高家那个老妇”周静帝皱眉。

杨坚拱手道“是她。父皇不如羁押她上京,交由儿臣审问。”

周静帝沉吟片刻,颔首,“一旦查明实情,尽快来报。鸿胪寺那边你亲自去一趟,能从西胡那位使臣口中问些东西,也当尽力尝试。至于这个伽罗”他扫了伽罗一眼,“暂时留在贵妃宫中,方便查问。”

伽罗闻之稍惊,却不敢表露,只恭顺跪地。

杨坚却道“儿臣思量过,此事不妥。宫中往来繁杂,独孤信夫人常入宫给贵妃请安,她认得伽罗。”他扫见周静帝稍稍变幻的眼眸,续道“倒是建章宫清净,没有儿臣允许,任何人难以靠近。”

周静帝沉着脸,却没反驳。

这个儿子性情冷硬,平常伺候的人不多,建章宫内事从简,先前留的人多已被清出。倒是宫中耳目众多,徐公望安插的钉子至今未清理干净,更何况还有太上皇的人。倘若徐公望得知此事后透露给西梁,难免生事端。

这节骨眼上,实在无需为这事旁生枝节。

他又将伽罗瞧了片刻,听了杨坚的建议,随后挥手命他们退下。

出了紫宸殿,伽罗悄悄擦拭手心的汗。

宫人往来,侍卫林立,外头还有官员等待召见,她当然不敢放肆,直至出了左银光门,瞧着左右无人,才舒了口气。

周静帝的态度在意料之中,令她惊喜的是杨坚

他竟然能适时提议,令周静帝答应带外祖母上京,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而且紫宸殿里,他用的由头是外祖母知道长命锁的事,可上回在建章宫的南熏殿,他又明确戳破过外祖母与她母亲并无血缘之亲,不可能知道长命锁的秘密。

那么,他今日的言行,真的是在帮她

伽罗极力收敛笑意,侧头想跟杨坚低声道谢,却见他也正低头看她。

“出门没带长命锁”杨坚觑着她,神情冷肃,语气却仿佛打趣,“欺君是砍头的罪。”

伽罗咬了咬唇,送上个笑容。

杨坚不为所动,“父皇会召见你,只是因为西胡使臣特意前来,事有蹊跷,所以查问事由。他手握天下,江山国库皆在掌握中,还不至于对你那长命锁感兴趣。”

小心思被窥破,伽罗脸上稍稍一红,低头道“是我狂妄了,请殿下恕罪。”

杨坚轻哼了声,听得后头内监追上来说太上皇另有要事召他过去,便吩咐战青先送伽罗回建章宫,随即匆匆离去。

伽罗恭送他离开,起身时翘着唇角笑了笑。

她确实藏有私心。

长命锁能牵动西胡和西梁,毕竟事关要紧,除了她和杨坚、华裳,尚无旁人知晓。她相信杨坚不会打锁子的歪主意,周静帝可未必被困淮南数年,在全然颓败的情势下,却能趁着永安帝被俘的时机,令永安帝的皇上吐血而亡、幼子暴毙,而后迅速携子入主京城,这位皇帝的手段,细想起来令人心惊。

如今京中情势不稳,周静帝忙着稳固权力,自然看不上这枚长命锁。

可倘若有一日事关邻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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