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不甘心,她越来越意识到,她竟从没见过黑夜以外的一切。
好像她是被遗弃于世界之外的流民,被永远流放在无边际的黑夜中。
可她做错了什么?
除了这短暂的时间之外,她们并不能相见,阿芙不能看到夜空的群星,她也不能看到被排斥在黑夜之外的阳光。
起初,她安于群星的光亮,安于白昼的沉眠,但无尽岁月过去,直到群星喑哑,她再难通过星光遥想阳光的温暖,她看到的、依旧是永恒的漆黑一片。
为什么她生来就见不得光,为什么她要永远待在黑暗中?
为什么那些身怀原罪的罪民,还能活在阳光下,她却只能像个鬼魂那般,被锁在黑夜里?
曾经的白天,她沉睡在黑色的棺材中,每一个白昼与黑夜相接的、将夜的黄昏,她会从睡梦中醒来,而阿芙会轻轻推开大门,向着她的那口棺材走来,也向着她走来。
这白昼与黑夜短暂相接的时刻,是她们唯一得以相见的时刻,可白昼与黑夜并不相容,短时间内,必须要有一人陷入沉睡,完成白昼与黑夜的交接。
于是每一个将夜的黄昏,她都会目送着阿芙在白色的葬礼中躺下,陷入沉眠;而每一个将明的清晨,阿芙都会温柔地合上她的眼睛,哼着歌哄她安眠。
就这么沉默地注视了良久,她伸手摘下了面上的防毒面具,顺手丢在地上,然后,她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细腻白净,指甲剪得圆润,指尖的指甲缝中,还夹着干涸的彩色颜料。看起来既不像一只手掌权柄的、国王的手,也不像一只沾满鲜血的、撒旦的手。
宿枝径直向着黄金宫的深处走去,自长西装的下摆伸出的皮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响声在空旷的黄金宫飘荡了好一会儿,才止在了一道庞大的巨门面前。
一道劲风吹过,瑰丽而空荡的黄金宫中,现出了一道人影。
人影正大步向着黄金宫的内部走去。这是一个女人,绸缎一般的金发,随着她雷厉风行的步伐,在半空中展开。
天空之上,黄金宫。
宿枝沉默地停在了这道巨门前,猩红的双目中,映着巨门上繁复华丽的纹样。
倒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女画家的手。
她知道,门后的,是两口棺材,黑色的棺材是属于她的,白色的棺材是属于阿芙的。
这只手在半空中僵持了一会儿,随后才小心地向着门上靠近。临近门前时,它微不可查地顿了顿,而后才微颤着将手掌贴在了门上。
手的主人,宿枝,并没有立即发力,将这扇门推开,而是犹疑地站在门前,任由破碎而混乱的思绪搅动着心神。
宽肩的黑色长西装,遮挡了她身为女性的身体曲线;面上的防毒面具,遮住了她的容颜,让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感。
虽然她的头上并没有戴着象征地位的王冠,但自她身上传来的威势,无不昭示着她的身份,她便是黑色国王宿枝。
除恶务尽,有罪的人原本就该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要这些有罪者死绝了,这个世界上才会好不是吗?
可凭什么,凭什么那些罪民能好好活着,她却要受到不见天日的惩罚?
她何错之有?
她何错之有!
她明明在做对的事,她不过想行走在清晨、正午、黄昏的阳光下,她不过……不过是,想要挣脱这枷锁,想要自由。
可她的挣扎与痛苦根本无人理解。
她开始厌倦、沮丧、愤愤不平、歇斯底里。
羡慕转为不平,不平转为嫉妒,嫉妒像毒药,腐蚀她的理智、她的权杖。漫长的时间里,她好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鬼魂,一个匍匐在黑黢黢的阴沟中的鬼魂。
而黑夜的枷锁,将她死死锁在阴沟里。
她受不了了!她一刻也不能再忍受,如此毫无希望的永夜了!
她掏出自己的半条命,燃起了一场烟花。
烟花很亮,笼罩了整个原罪伊甸,就像是另一个太阳。她满足地靠在这个不那么温暖,却足够明亮的太阳上,以为自己终于抓到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
可她逐渐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她以为的而已。烟花之下的罪民们依旧拥有白天与黑夜,而她的天空之上,依旧是一片难以被照亮的黑暗。这黑暗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她:
这里依旧是永夜。
挣扎是无用的,生于阴沟者,永远见不得光。
她唯一能做的,竟然只剩下了自欺欺人。
宿枝的眼睛愈发赤红。她放在大门上的手,却开始颤抖,她手下发力,推开了大门。
巍峨的大门发出叹息一般的长吟,眼前红色的地毯在脚下铺开,精致的装饰品与金银翡翠,毫无秩序地堆叠四散。大门之后的,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的中央,并列摆着两口棺材。
宿枝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室内迈出了一步。皮靴无声而小心地踩在红地毯上,像是在担忧惊扰了谁的安眠。一步迈出,第二步便变得相对容易起来。
宿枝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地走向房间的中央。
在那口白色的棺材前,她停下了脚步。
她蹲下身,半跪在这口棺材前,轻轻地将双手放在了棺材盖上,面上的表情,是一种近乎卑微的虔诚。
她猛地推开棺材盖。
白色的棺材盖子下,空无一人。
这竟是一口空棺。
……
原罪伊甸有着六块大陆,其中的四块大陆,都成为了生灵灭绝之绝境,尚有生息的,只剩下了紧紧挨着的第五块与第六块。
黄金宫下的审判指针,正好指在了第五块上。
第五块大陆的边缘,升起了高耸入云的墙壁。
墙壁外的大陆,无数民众正抬头望着天空,面有担忧,似想透过天空之上那轮巨大的太阳,看出什么。
墙壁内的大陆,灰色的海水,正从大陆另一边的墙壁上溢出来,淌入第五块大陆中。
相比第六块大陆,第五块大陆已经没剩下了多少人。
一处高地上,坐落着一座城池,城池中,有一座庄园,庄园的大地,正在缓缓转动着。
一个穿着道袍、戴着墨镜的青年,正搀扶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向着城中的一个庄园狂奔。
他们身后的,是一群乘着灰色巨浪而来的木马。木马的身后分别连着一道红色的、蠕动的细肠子。
这二人正是喻易和三危。
听到浪潮的声音以及木马的声音又近了,喻易果断转身,一掌打出去。
无形的劲气中,一个半透明的八卦阵凭空凝聚在了他们的身后。当灰色的巨浪与木马撞在八卦阵上时,八卦阵金光一闪,霎时将大片的巨浪往回挡,而横冲直撞的木马一时皆撞了个粉碎。
当成群木马的外壳在撞击中破碎时,棕色的木块被一时回冲的灰色巨流冲散,抖落出了其中填充的、交缠成木马形状的红色的肠子。
皱成一团的长而细的肠子在海水中四散开来,一时间灰色中染上红色,一根根肠子好似不甚分明的血色蠕虫,一伸一缩地游动在藏污纳垢的海水中。
喻易并不恋战,在确定打出去的八卦阵暂时拖住了追兵的同时,他便把头转了回来,继续爬坡往庄园的方向赶路。
没过多久,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最初的那座庄园。
庄园的大门上落了锁,喻易两指合并,把指尖往锁孔上一比,只听“咔哒”一声,庄园的门锁便被喻易轻易打开了。
事不宜迟,喻易一脚踢开大门,搀扶着三危,向内部建筑物的入口行去。
一路走来,庄园的庭院中空无一人。
到了入口的门前时,喻易如法炮制开了门,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这栋楼里没有人的气息,我自己来吧。”三危身子微微后倾,将原本压在喻易肩上的一部分力道撤了开来。
“等等!”
在三危撤手之时,却被喻易紧紧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
三危瞥了一眼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他的体温常年偏低,即使为了缓解伤势,已经被喻易攥了一路的手腕,他依旧感到不自在。
不过三危的教养并不允许他在此时,径自挣脱喻易的手。
于是他一时任由喻易动作,没有动,只道:“放心,我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不少,行走没有问题。”
“我担心兄弟你的伤势会复发。”喻易摇了摇头,虽然三危体内五脏破损与修复的循环速度已经变得缓慢,但依旧存在。
一旦他停止往三危的体内输送内力,三危的五脏势必会继续破损,三危的身体状况也会很快恶化下去。
“所以,至少还是这么牵着好了。”喻易有些无赖地对着三危眨了眨眼睛,单方面宣布道,“这样也能有个照应。”
三危的眼中浮上无奈之色,最终任由喻易攥着他的手腕往建筑的内部走去。
喻易平时肆意惯了,走起路来也不大安分,时快时慢的,没个稳定的步调。此时倒是刻意稳定了迈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三危的身侧。
二人探寻过了一楼,一楼不仅如之前三危感知的那般没有人,也没什么线索。
“可惜了,铁匠那个明显知道内情的家伙竟然不在这里。”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喻易颇为遗憾地感慨道。
“审判日当前,他们应该找到了避难场所。”三危边向着二楼的楼梯走去,边推测道。
“有道理,那就等搜寻过二楼,再去找找这个避难场所吧。”喻易点头表示赞同。
二楼的房间比起一楼的客房,布置方面普遍精良许多。
喻易在搜寻过几个房间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过比起之前影像里那个极尽奢华的宫殿,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就是了。喻易没忍住将国王的黄金宫与之对比了一下。
眼见着已经来到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口,依旧没找到什么线索的喻易有些沮丧,四下除了三危也没别的人了,喻易一时没注意表情,这份沮丧就明晃晃地显露在了他的脸上。
三危转过头就见到喻易撇着嘴,满脸写着不开心,正摩挲着下巴的那只手一时像是在磨刀霍霍似的,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
注意到来自身侧的视线,喻易不明所以地偏头望去,身侧三危正平静地端详着面前的房门。
难道刚才他感觉错了?
喻易有些疑惑。不过这疑惑也就在他的脑中存在了一秒,便消失无踪了。他本就不是个爱在意琐碎的人。
见三危一脸冷肃,像是在沉思着什么的样子,喻易代入了一下,以为三危也在担心线索的事,当即道:“别担心啊,兄弟,我刚刚掐指一算,算出这间房间的门后必有线索。”
“哦?”三危意味不明地看了喻易一眼。
“来来来,我们先开门。”
喻易被看得有些心虚,当即转移话题,默默把左手背了过去,掐指推演了起来。
其实他刚刚压根没有算过,也就是本着安慰三危的念头随口胡诌了一句,要是让他细细说道说道,他肯定得露馅。
那么问题来了,要是里面真没什么线索,他应该编个怎么样的线索,才能骗过他这个看起来就不那么好骗的兄弟?
在线等,挺急的。
喻易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推演。
有了!
在推演结果出来之时,喻易眼中一亮。
推演结果告诉他,眼前的这个房间,与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其实单目前的线索,这个最大的秘密其实已经很好猜了qwq
黄金宫是国王的寝宫,居住在这里的,只有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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