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戏台上的倚春楼头魁绾绾已经换上一袭明艳如火的大红罗裙,台上摆入四张漆红大鼓,鼓中绣着千只腾飞的蝴蝶。月华流转,绾绾□□曼舞,腰肢微拧,□□便似数道流云烈火向鼓皮突突射去,“崩咚”一声,鼓声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又是急雨般的数声连响,绾绾身姿轻盈,舞鞋踏风,长袖不断的击打鼓皮。众人随着鼓声的律动,心中一阵跌宕起伏。
柳洲倾喝了一口酒,装作看戏的样子,心中却是疑虑陶渊待会又有什么诘难。侍女又过来替他斟酒,带着香粉的衣袖有意无意的从他颊边擦过。柳洲倾将那侍女推开些,突然虎口一颤,手中的酒盏滑到小案上,他眉峰一轩,心中一阵忐忑。
正巧陶渊的目光转过来,道:“柳贤侄此番远赴徐州不知所谓何事啊?”
柳洲倾简单回道:“求和。”语气诚挚。
顺着陶渊的眼色,底下的李大人忙问:“求和,不知你是拿什么求啊?不如把你们青州边陲的三个军镇送给我们,如何啊?”
“即是求和,不妨就拿出些诚意吧。”王锤看了看台上的绾绾接住话头,挤眉弄眼道:“我瞧柳大人的模样不比台上那位戏子差,但不知这舞技如何?我等……”
另一人马上笑着打断他,“你开什么玩笑,让堂堂男儿同女子比舞,不是羞辱他么?”
“这你就不知了,我们柳大人啊在帝都跟董相爷那……呵呵。”说话者掩起袖子贼笑。
柳洲倾紧紧捏着酒樽,骨骼发出脆响。他眼中闪过憎恶的阴戾,带着毁灭嗜血的暴虐,抬起头间却如一缕青云烟消云散,面露微笑地推辞,“几位大人所言甚是,不过洲倾确实是不通舞艺,更别提要与台上这位头魁一较高低了,还是莫要扫了诸位的雅兴为好。”
众人惋惜一叹,于是又有人想着法子提议道:“既然跳舞不行那便舞剑助兴吧,我可是听闻柳二剑术精进的。”(注:柳洲倾,家中老二,时人称柳二)
柳洲倾深深闭上双眼又立即睁开,心思回旋,要他在剑术和舞技当中选一样。陶渊府中养了很多剑士,而今日恐怕又请了不少武林人士。
方才喂他的酒水里头下了药,一种药虽然不至于叫他内力尽无,问题就在刚才那个婢女,她的衣袖里藏了另一种迷药,两种药合力混合,饶是他再谨慎小心,现在也感觉到手心渐渐发软。
陶渊步步为营,一步步诱他下套。要么同剑客比剑,要么同教坊的艺妓比舞,后者传了出去,他柳二在九州大地上还有什么颜面立足下去。然而,舞剑场上难免会出现意外,就算他被一刀抹掉脖子也可以说成是意外。
陶渊啊,陶渊,你就是要我在性命跟尊严之间选一个啊。
面露一抹决绝,柳洲倾起身走到场地中央,作了一揖,朝众人轻轻笑道:“那么柳二只好献丑了。”陶渊府上的侍从奉上一柄长剑,柳洲倾接过一瞧却是一柄木剑,他脸色一变回头看着酒席上的陶渊。
陶渊笑着解释:“毕竟只是比试不是上战场,还是用木剑较为妥当。”
教坊的绾绾退下,柳洲倾负剑立在戏台中央,四个穿着劲袍头戴青皮面具的人飞身掠上筑台。底下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四人的长剑齐齐攻向他,势如闪电,封死他进退的每个角落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剑气凛人,如长虹迸日。情急之下,柳洲倾下盘一沉,腰肢急压,四柄长剑从他上方挥砍而来,堪堪擦过,掠起的青丝被剑气震断。
他手腕翻转,提剑挡住攻来的剑花。这四人的剑术并不算高明,可配合在一起却是得天独到,毫无破绽,攻退皆具。几十招切磋下来,柳洲倾额头已经沁出细密汗珠,手愈加发酸无力。
剑气飕飕,落叶飒然,他的白衣似无定的浮云,忽的飘来,又忽的窜去,险险的避开四面八方刺来的四柄钢剑。一名面具人一声暴喝,剑气长注,势劲力急地从上劈下,直砍他门面。
下有死敌,柳洲倾衣袍飘起,左手脱剑,身形回旋挽起数道剑花。下方那三人退开些,柳洲倾左手接剑抵住那人劈来的霸道剑气,剑气压下,铿锵一声暴动,手中的木剑忽然迸裂开来,他口中登时吐出一口淤血。
台下陶渊得意一笑,但稍后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那柄裂开的木剑里头竟暗藏着一柄铁剑。那剑长逾两尺,剑身弧状,线条优美,在月光下泛着水色的华光。
这是他库房收藏的战国神兵,怎么会落到这里?!
“这…越女剑?”陶渊喃喃道,脸上浮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后暴怒,拍案而起,面容阴惨,“大胆,是谁竟将铁剑藏在木剑里头的来了个偷梁换柱?看来府中有奸细作怪。”
柳二本来就武功不俗,所以他才故意借口端出木剑,没了神兵锐器的柳二便如同折翼的鹰隼,取他性命简直轻而易举。而现在柳二却得人暗中相助有利器在手,想要在比武中‘错手’要他性命恐怕不易。
究竟是谁在暗中作怪?
李大人附过来悄悄说道:“知道内情的也就那几个人,属下去把接触过比武器具准备的还有管理库房的都叫来盘查一遍,定能剿出那个不怕死的东西。”
陶渊顺了口气,平静下心道:“也只好这样。”陶渊又瞥了一眼驻台,冷哼道:“看来柳二的命还不该绝,但他想出这个府可没这么简单。”
李大人贼贼一笑,低声下气道:“大人英明,反正早晚也要跟青州撕破脸的,还不如多一个筹码在手胁迫柳思安,柳二虽不得宠了些,但好歹也是老狐狸的儿子。”
陶渊被他逢迎的不耐烦,摆摆手道:“明天就起草檄文,就说自我接手徐州来,青州以强凌弱,屡屡在青徐边界闹事,将事闹的大一些。”
“那这柳二……”
陶渊白了他一眼,“囚着!”
待到宾客散尽,李大人领着一群布衣人士快步穿行在回廊下。绕过花厅来到西边阁子,湖光冷冷,湖边的阁子烛火通明。
陶渊坐在书桌前对这些人进行了严密的审问,一一细节盘查,直到二更天。这些布衣白丁虽然表现的诚惶诚恐,黔首不抬,但对所有问题都回答的有理有据,没有破绽。这些人本来就是一群布衣粗人,况且来之前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有审问,自然是不可能提前拟好答案的。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一旁的府中长吏王锤低首道。
陶渊瞧了他一眼,摸了摸柳须,道:“讲。”
王锤凑过来道:“下官亲耳听到席间刘将军悄悄说了一句话。”
见他如此讳莫如深,一副装神弄鬼的样子,陶渊心中微恼,“刘中仁到底讲了什么,你快说清楚。”王锤附到他耳边悄悄说什么,陶渊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与王陲相视一眼,冷声道:“招刘将领前来对峙!”
刘中仁本来已经搂着夫人入睡了,正在温软酥香的怀抱中突然被人吵醒说是长官有事急见,他粗鲁的骂了一句才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更深夜重,天气微寒,但刘中仁这类猛将大抵披了一件外衣就上路了。
一入阁子,看到陶渊身旁两边分别站着李卫与王陲。刘中仁性格爽直,与将士们同苦同难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类趋炎附势的文士小人,心中低低骂了句:他奶奶的。
“大人深夜召末将前来所谓何事?”刘中仁草草行礼走上前去问。
陶渊面色铁青,缓缓说道:“柳二比剑之时,你可暗赞:好一曲越女剑法?我想请问为何刘大人能未卜先知。结果他那柄木剑里头果然暗藏玄机,藏府库也是由你的手下掌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讲?府里总有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胳膊往外拐!”
刘中仁是个粗人,也听出了话里的名堂,瞪大眼睛道:“将军,我绝对不是细作,我对您忠心可鉴啊!想我当初跟着袁公辛辛苦苦将徐州的天下打下来,杀敌奋战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做鬼呢!?”
刘中仁越说越急,语气激烈。
陶渊双眼一眯,隐有精光闪现,凛凛道:“你是说这徐州能有今天都是你跟袁渠义的功劳,本将军只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刘中仁眦目欲裂,耿红了脖子吼道:“不是,末将的意思是我对您绝无二心哪。”
陶渊施展内力提高音量,“那你告诉我你那时是为何才说的这句话?”
刘中仁想了想道:“是因为有人附在我耳旁告诉我柳二使得是越女剑法,我看他剑术精进便有些激动了,所以才唏嘘了一句。”
“那人是谁?”陶渊追问。
刘中仁有些茫然,当时宾客嘈杂,只记得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附和了一句,“我…我不知道啊…”
长吏王锤散漫的笑声附过来,“哟,刘将领撒谎的本领也忒差了点吧。你这是把死的给说成活的啊。”
“你这奸佞小人胆敢污蔑我!再说我就算真要通敌,也不至于傻到……”刘中仁喝道。
“住嘴!”陶渊道,“在场的人都是军中同僚,你却说你不知道。分明是百口莫辩想要开脱。刘中仁啊,刘中仁,我陶渊自认为待你不薄啊,你却与敌私通,实在该死…所幸发现及时,不然还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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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地下室,一盏烛光像豆子一样大小。一个白衣公子盘腿坐在一块磐石之上,他的手脚都被镣铐锁着,然而即使身处囚室,他也并非想象中蓬头垢面的模样,反倒衣着整洁,面容俊挺。
他并不像是在坐狱,却是像在打坐休息。神情一点也无焦急之状,反倒较为温和平静。地下室只此一间玄铁制的牢笼,乃是陶渊命樊笼山庄的机关术士花三个月时间研制出来的天地牢笼。外头空荡看似平和,实则机关处处。就算是踩错一块青石砖也会触动暗处机关,比如流矢地牢等。
也只有像这种地方才能囚的住柳洲倾这种人。
外头,石门拉起,齿轮滚动。有人向这边走来,正是陶渊。他精确转动墙壁上的数道机括,迈着沉稳的步子向地牢深处走去。
柳洲倾听到动静,睁开波澜不惊的双眼平视前方。陶渊的目的不过是来向他刺探虚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岂又是如此好判断的。他泯唇一笑,目光正好落在陶渊映着烛火的脸上,他的面上有些得意的眉飞色舞。
柳二啊柳二你也有这一天,当初是谁在董相国面前老是破坏我的好事!
侍卫搬来太师椅,陶渊就座。他面色阴沉不苟,俨然的公堂会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