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各地大学陆续放了假。
看班群里讨论这一波疫情什么时候能够过去时,我想了想,估计有几个风险地区的兄弟是回不来了。如果非要回来,14+14的隔离一整,寒假也没了。
还好许愿他们两个在山东,还算安全。
南医大比海大放得早,为这事儿所以我朝许愿炫耀了挺久,以童年一贯的幼稚思维去考虑,总觉得我比他先回家属院那就是我赢了。
小时候,我们每天下午从蓝天幼儿园回家,那一条凹凸不平的路……
我们是年复一年比赛着跑过的。
不同的是,我妈总在路边等我,许愿则是自己回家。
为此我妈老是说,要找时间和岚姨聊聊,生得这么金贵可爱的一个小孩儿,才多大啊,就算在社区也不能自己上下学啊,给人拐走了怎么办?
我那会儿还小,想了想许愿那肤色那脸蛋,确实容易成为坏人的目标。
记得才上高三那会儿,有次我回家,发现许愿和原曜并肩走在那条道上,心里还有点不舒服。
不是说吃醋,只是感觉,好朋友有了更好的“朋友”,担心自己被抛下。我倒没想那么深入,没觉得两个人有什么不对劲。
我还安慰自己,友谊中的三角关系最为稳固。
以至于在那段时间里,我如此纠结原曜的曜,到底是哪个曜。
好像对许愿来说,是曜,也是药。
他也说过,那是表示日月星辰的意思。
这次寒假从广州回来的飞机落地之后,我还给许愿发语音,说这新机场也太远了吧,我爸接到我都深夜了。
回城区的高速一眼望不到头。
无边的黑色弥漫梦境,我坠入安心的夜里。
新家属院是开发商交接的精装房,比以前的房子小一些,但装潢布局什么的都好多了,人车分流,更趋于一个现代化的新小区,也更随处可见。
相对的,什么社区服务中心,什么配套的幼儿园都没有了。
我们仿佛一下子被时光拉回现在。
再回头已经看不见往昔。
拆迁正好发生在我们离家念书的这一年,说巧也巧,离家时机窗外的云层透过金光,这时候我们对未来正是憧憬。
可真的在外地待了一学期后,才明白家乡即是桃源,那种安心感只有和旧人联系时才会有。
所以我经常找许愿,问他在干什么,在和原曜吃什么,青岛海边的海星剥开好不好吃,是不是和蟹黄一个味儿?原浆啤酒能带上飞机吗,给我提一袋回来!
许愿还是经常回我消息,其间夹杂着数条“你烦不烦啊”、“顾远航你上大学不谈恋爱吗”云云。
我的家乡太大了,大到整座城市日息万变,我心里不变的其实只有凤凰山。
还好。
还好不出我所料,机场根本没拆成。
我分析着,说这儿历史悠久、背景复杂,当年那谁就是从这儿登机起飞逃亡小岛的,哪儿能说拆就拆啊?
头头是道地讲完,我盯着许愿手里拿的饺子皮,突然有点馋。
我舔舔嘴唇,许愿下意识把包好的饺子保护好,又瞪着我。
他这人从小就这样,一不爽了老拿眼瞪人,自以为很有威慑力,奈何眼仁太亮太水灵,除了让人更想欺负他之外没有别的作用。
我只得解释道:“我爸说的。”
许愿捏捏饺子皮,瞥一眼在旁边全神贯注包饺子的原曜,示意我,接着说!
看他那样子,我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印象中,原曜一直没我高,后来长大了一见面,比我高一截壮一圈就算了,还成了发小的男朋友。
“哎。”我没忍住叹口气。
许愿小肚鸡肠,拿面粉往我脸上呼,“你盯着我叹气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我又叹一声,“要是没原曜,你肯定跟我上广州了。”
“是你自己不愿意跟我俩一起出海。”许愿反呛我。
“你有你的北极贝养殖事业,我有我的救死扶伤精神……医学的尊严和神圣,敬佑生命、平等仁爱,你不懂吧。”
等我得意完,许愿一个眼刀飞过来砍我脖子上,挑眉,“什么北极贝?我记得我是和我们班同学聊的啊,你安监听了?”
这种危急情况下,我不得不为了保命出卖兄弟,赶紧说:“原曜说你要去青岛养北极贝的。”
许愿深吸一口气,把手掌心里的饺子皮捏了个大变形。
原曜现在脾气好多了,听我卖他也不恼。
他坐在旁边偷笑。
他笑时唇角翘起来,眉眼飞扬,终于有符合年龄的朝气了。
看来青岛的日照充足啊。
等笑够了,原曜继续拿长木筷搅拌盆里的馅儿。
原曜确实长得帅,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一直留检验真帅哥的短寸头,没怎么留长过。不过这发型也符合他的气质,不笑时不怒自威,笑起来稍微憨一点儿,和一年前的阴郁不搭边了。
听说,他爸爸恢复得还行,现仍在休养中,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留下病根可不得了。下周,他要参加年前公安局的表彰大会。原曜知道我有单反相机,拜托我去帮忙拍照。
我以为他让我拍他爸,结果他说,多拍拍妈妈。
他说历年来都是颁奖给先进个人,很少有注意到警属的,虽然他爸妈离婚那么多年了,但这次他爸伤退,照顾他爸是他妈的功劳。
原曜人高马大,指节也粗壮,精细活做着繁复,包饺子包得不好看,许愿就把搅馅的活儿给他了。
说实话,我只谈过女朋友,两个男的之间谈恋爱的相处模式我也不懂,他们像兄弟又像情侣,不太吵架。许愿说,这一年多来吵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清。
我才放心了一点点。
“欸,阿航你还没说完呢,”许愿抬眼,“咱那机场怎么办啊?叔叔说没有?”
“我爸说的话也不一定全对,”我说,“只是还没元旦的时候,区上文物局的去了,左看看右看看,说不能拆。”
“也是,还有那么多破旧飞机,应该改造成飞机公园。”许愿说。
原曜附和:“那和成飞公园差不多。”
“不拆还好,时不时能回去走走,”我朝窗外看一眼,如此密集的人流量依然让我不太习惯,“旧房子住久了,突然搬到新楼里……”
许愿挨个数饺子,一边数一边乐,嘀咕道:“山猪吃不了细糠。”
我忍。
我忍住把他那张好皮囊按进面粉盆的冲动,按完肯定和去年流行的面膜特效一模一样。
包完饺子,我带了一簸箕回家。
以前要带一簸箕饺子回家很方便,楼与楼之间的间距不宽,家属院小花坛占地小,邻里间总看见我抱着簸箕往家里跑,还会随口问一句什么馅儿的。
现在要坐电梯下楼,还得在小区里走几分钟才到得了。
电梯门刚闭合,又被人按开了。
许愿拎着一袋不明物站在电梯门口,气喘吁吁,跑得额前碎发乱了,鼻尖冻得发红。
快正午,阳光从楼道通风口倾斜,他头顶被铺满薄薄一层浅金色,看起来有点儿傻气。
许愿傻在我眼里也不是一两天。
我朝他挥手,“这么近还要送?”
“谁送你,傻儿子,”许愿把手里那袋东西系在我怀里的簸箕上,“今早上原曜排队去买的,你拿着。”
电梯门徐徐关上,我低头看。
是一袋闻酥园。
等回了家,我妈还问我,“家里板凳烫屁股是不是,一大早跑个没影儿到处乱蹿……许愿怎么样了?在青岛过得还习惯吗?哎哟,好久没见到岚贞了,顾远航你爸说找时间请他们一家人吃顿饭……”
两家人聚餐,是每年的惯例。
我闷不作声,把那一簸箕饺子递给我妈,说:“许愿好得很,被海风吹得白白嫩嫩。喏,这个,他和原曜包的。午饭煮这个吃呗。”
我妈一愣,说好。
我又低头换鞋,穿棉袜的脚踩在毛绒拖鞋里,心里既再次涌上安心情绪。
我望着我妈准备去厨房忙碌的背影,突然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紧张作祟,我跑去饮水机倒了杯白开水喝,等温水吞咽入喉,我也酝酿够了,我才说,“妈,让我爸也叫上原曜吧。”
我妈表情古怪,瞪我,“人原曜爸妈都复婚了,肯定要回去团年呀。”
我说:“又不是除夕吃饭,怎么不能一起吃了?原曜好歹在咱院里住了一年,我待见他。”
我妈想了想,也乐,说:“我以前撞见他,他都不出声的,脸色也不好,这念了大学回来,撞见我还要叫声阿姨。”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啊。”
“哦。”
我把闻酥园糕点拿出来摆在桌上,“他排队给买闻酥园的。”
临近年关,这些知名糕点铺可不是那么好排的,少则十分钟,多则半小时。他买的是榴莲酥这种热门难抢的品类,还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哦哟,你们关系那么好啦。”我妈也笑,“真不错。”
今年春节和往年有些不同。
今年没有大年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
于是在大年二十八那晚,我爸挑了以前家属区的那家饭店做根据地,邀请了许愿全家和原曜团年吃饭。
家属区的人是搬空了,遗留下来的小超市和服务中心还健在,老板娘说了,政*府对门店的安排还没落实下来,蓝天幼儿园也还在正常上课,有家属接送孩子,现在小店勉强还能经营。
一踏进店内,我仿佛又闻到十几年前的栀子花香。还好原曜已经长大成人了。
吃饭的时候,两家大人侃天侃地,聊一些我们三个大学生不太听得懂的话题,无非是时*政、军*事,以及一些家长里短,前两个我都不太感兴趣,没听。
面对原曜,许愿爸妈也表现得非常自然,我爸妈应该没有看出来两人关系的不寻常。但这些对于许愿和原曜来说,也不重要。
来之前许愿和我在公交站等车闲聊,说父母之间往往不会有关于孩子的秘密,既然姜瑶阿姨知道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原向阳叔叔肯定也知道。
我问许愿,那你去他家,原叔没把你赶出来?
许愿说没有,他那天还拎了一袋柑橘去,敲门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
我说我要是你,直接开门大喊一声,爸,给你拜年了。
许愿笑得前仰后合,公交站台的凳子又没靠背,险些往后仰得摔过背去,还好原曜在后面一下子搂住他胳膊。
许愿抬头,从下往上看他男朋友的脸,可能是觉得帅吧,还挺开心。
那天吃完团年饭,家长们说以后可能没机会来了,想转一转,看看人走楼空后的家属院是什么样的。
我们三个小的触景生情,悲从中来,不愿意去,干脆三个人蹲成一排在大铁门外面发呆。
原曜的手指下意识往裤缝擦了一下,我看得出来,他想摸烟。但兴许是想着许愿在旁边,又把手揣回去了。
今年春节过的是虎年。
我开玩笑说,许愿这么虎的人,今年不得穿条红内裤过本命年啊?
街道里路灯不再昏黄,而是根本不再亮,只有月光迎接着我们。
我抬头往天上看,夜色是墨蓝的,风是冰凉的,月亮也还是这月亮,景却不是这么个景了。
许愿朝我递过来阴森眼神,趁原曜在回手机消息,把裤腰往下拉了点儿,说想得真周到,看,我们高中班长买的。
他说完也觉得好笑,笑得眼睛又弯成一条缝。
我说,你知道么,红内裤一般是父母买。
哦。
许愿耳朵发红,抓起手机要给他那个什么班长发消息,我继续逗他,说被占了便宜还不知道?
原曜拔下在充电的手机递给他,又对我说,许愿不禁逗,再说得生气了。
我哈哈大笑。
家长们还穿梭在楼宇间,对那一个个血红色的“拆”字不知作何感想。我们的腿全蹲麻了,便跑去超市门口看看。
老板许久没见到我们了,他看起来年轻不少。想想也是,生意不好就不怎么上班,不上班当然会变年轻。
他也认得出我们是哪家孩子,笑眯眯地问都考上了什么大学。
我们一说,老板连忙拿了一个福字宫灯递过来,说送我们,说这可了不起啊,都是为国家做贡献的人。
我朝原曜使眼色,说给许愿拿着玩儿吧。
许愿也不客气,再买了一把点燃会闪光的小烟火。我说这不是仙女棒么,我五六岁的小侄女喜欢玩这个。
许愿睨我一眼,说不玩滚蛋。
我当然是要的。
于是他管原曜要了打火机,站在超市门口街道上点烟火。曾经,数千个日夜,这条路被路灯照亮,现在一眼漆黑望不到尽头,前面不再是机场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许愿没再长高,眉眼仍和夏末离家时一样。他手里拿盏福字宫灯,灯光微红,往身侧划出弧线,像土星光环。
他朝原曜招手,说给他照张相,留念一下。
夜风阵阵,我搓搓手心,还有手机散发的热度。
原曜调整好摄像头,找好角度,对我说:“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许愿是个倒霉蛋。”
“啊,你说小时候扔硬币那事儿吗?”
“对,他也总觉得自己倒霉。”
我以为原曜要找我算旧账,马上说:“现在呢,他还这么觉得?”
“应该没有了。发生在他身边的都是好事,”原曜低声道,“坏事发生转机都是因为他。”
他说着,我也朝许愿站立的方向望去。
原曜忽然把拍照的手机塞到我手中,说:“阿航,帮我俩照个合照吧。”
“行,”我拿稳手机,猛地有些紧张,“你们站好了叫我。”
许愿看见原曜走过去了,停下步子,转身伸胳膊,把原曜的脖颈往怀里搂。两个人靠在一处,相视一笑,胆大地摆出了兄弟之间不会做的拍照pose。
其实就是……
肩膀挨着肩膀。
胳膊挨着胳膊。
手也挨着手。
手指勾在一起,藏在衣兜边的隐秘角落。
按下快门的那瞬间,原本沉寂的北郊天空突然热闹起来。
出城方向的天际绽放出烟花朵朵,色彩绚烂,绽开后又如流星坠落,将凤凰山照耀出白昼般的景象。
我的目光落在许愿手里的福字宫灯上,心里被原曜的说法触动了。
许愿以前也常常问我,为什么他那么没运气。说的时候唉声叹气,却又励志要当逆境里的乐观主义者。
我想,原曜经历了那么多,原本如坠深渊,或许是许愿在悬崖边拉了他一把。
漫天烟火渐渐落幕。
将手机交还给原曜时,我思虑几秒,正想要说点什么,只听原曜说。
“许愿是福星,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