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姜瑶穿了一身深灰色的羊驼毛大衣,挎着黑皮包,神情憔悴,风尘仆仆。
看样子是从老家赶回来的。她早已提前到了,却没给原曜说。
一开门,那些个公事公办的人像水库大坝开洪泄闸,如鱼涌入客厅来。其中有人还拎了个挺大的行李袋,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许愿第一次觉得他们家采光那么不好,阳光晒不进来。
也第一次觉得客厅这么小,小到站不下那么些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和原曜认识,是之前在区公安局同他见过的禁*毒办领导。
两个人对视一眼,仿若心知肚明,微微点头,算打过了招呼。
原曜在此时也表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沉默。
他望向众人的眼睛不同平素那般漆黑发亮,如岩石被埋入泥土,等待雨水的冲刷。
他其实一直在等,等这一天的到来。
原向阳以前最多也就一个月不出现,可现在已经过年了。
他先对那个认识的中年男人说:“蒋叔,您先等一下。”
说完,他轻轻推着姜瑶的背,让姜瑶在沙发上坐下。
姜瑶全程没说话,低着头,眼神略微有些木讷,焦急地朝那群人望去,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背。
许愿知道,人是要长大的,很多事只能让原曜去面对。
他没插嘴,蹲到鞋柜边去取出一次性鞋套,分发给这几个人。
等他们都换好了鞋套,许愿往原曜身边靠了靠,说:“我先进屋,你们聊。”
原曜本来不想让许愿进去的。
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回避的必要。
但他又想,自己承受的压力,不能让许愿体验第二次。
他只需要许愿回屋躲着,等待自己调整状态。
情侣之间的情绪往往是共享的,因为爱。也同样因为爱,他不愿意同许愿共享这种绝望。
他点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摸摸许愿的手背,觉得摸着软,便又捏了捏。
“去吧。”
他本还想多说点什么,声音却断在喉咙里。
许愿也没躲,任由他捏了个够,转身进了屋,关门。
门把手上还留有他掌心出的汗,湿湿滑滑的。
于岚贞没有回避,作为公*安民*警,又作为家里在场唯二的长辈,她招呼着几个人坐到沙发上去,原曜是晚辈,自觉地站了起来,一个人立在电视机前,眼神沉沉地扫过他们。
既然都猜了个七八分,原曜也不掖着话,他张口便问:“蒋叔,我爸的遗物都还齐全么?”
他此话一出,整个屋子的大人沉默半晌,眼神齐刷刷地望向被提问的大领导。
许愿在屋内。
他趴在门上,屏息凝神,偷听客厅里的人说话。现下,原曜这个问题抛出来,听得许愿死掐住手上的肉,顿时明白心绞痛是什么滋味。
“原曜,”被唤作蒋叔的男人终于开了口,“事情也许还没你想得那么不好。”
原曜艰难地挪动眼球,不再望着一处发愣。
他是已经沉入海底的溺水者,顺着洋流找到浮木,还未被宣告死刑。
“那您说吧。”
一直紧绷着状态,原曜才松了口气。
听了一会儿,许愿偷听累了,干脆搬了电脑椅过来坐着。其他人偶尔插几句嘴,姜瑶一声不吭,几乎全程是那个什么蒋叔在和原曜沟通。
原向阳现在大概的情况是联系不上人,最后显示的追踪地点在边境。
崇左市广西西南部,是广西边境线陆路最长的地级市,口岸众多,与越南谅山接壤,去年禁*毒活动打击毒品两千多公斤,缉*毒工作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在某次执行秘密任务的过程中,身为副指挥的另一名同事先发现联系不上队长原向阳了,但由于任务加密,当时也没办法,更不能暴露位置,副指挥也稳了几天才向组织汇报。
当地警方至今仍然在寻找过程中。
原曜想起他最后与原向阳联系的时间,是在十二月中旬之前。
“所以呢,我们对下结论也非常谨慎,现在暂时还不是时候。”蒋叔语速很慢,“原曜啊,等年一过没多久,你要高考了,我们不想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所以还是决定先来通个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是支队的小英雄……”
“别说了,蒋叔。”
原曜鲜少主动出声制止长辈讲话,“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您说吧。”
如果当年自己被报复的事儿又被翻出来讲一遍,那是对姜瑶作为母亲的二次伤害。更何况他现在有许愿了,许愿绝对也在听他们讲话。
他不愿意让许愿去听这些。
蒋叔轻叹一口气,郑重道:“你爸执行的任务还没结案,仍然有目标嫌疑人在逃。由于你刚刚成年,又在你许叔叔家借住,所以我们也征求了你妈妈的意见,希望你可以主动向我们申请保护。”
“行,”原曜知道这种情况得更多加小心,心下了然,“方便么?”
“方便的。”
蒋叔说着,又从随行一名女警手中接过行李袋,拉开拉链,“你爸没什么东西在单位,上次我们市局派人过去跟进,回来的时候,只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回来,这里还有一件是新的。”
“什么?”原曜抬头去看。
那是他双十二买的东西。
是那件全新冬装夹克,还没有拆封。
看着那件比自己尺码更大的衣服,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像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咽喉。
他眼皮褶子浅,目光到哪儿都显得漫不经心,如今却定定地落在那件皮夹克上,黯淡无光。
“我给我爸买的。原来他还没穿上啊。”
他话音刚落,姜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约摸到了四五点,蒋叔才带着那群人走。
单元楼门口围了一些邻里,都抱着胳膊伸脖子往楼道里看,又不敢上前。
许家出什么事儿了?
怎么只见着岚贞呢,她男人呢?难道是她男人……!
不知道啊,这大过年的……
他们窃窃私语着,眼瞧着蒋叔走出去,有眼尖的人认识他,才喊一声蒋主任,这是怎么了?
“别问了,”于岚贞这时趿拉着拖鞋出来,没挽头发,颇有一番架势,骂她儿子时嗓门都没这么大,“大过年的,大家都街坊邻里的,嘴里讨个福气。没谁家男人死了!”
说罢,她莞尔一笑,颇为抱歉地扭头去看姜瑶。
“哎哟哟,岚贞这嘴厉害得,”对面楼的婶婶也帮着说,“都散了吧,别围在这儿,回家准备晚饭去吧都。”
姜瑶一个人在鞋柜边站着,手足无措,眼泪还未干,又把被儿子看见闹笑话,赶紧用指腹擦干。
原曜知道他妈想留下来坐会儿,但还是说,蒋叔说了还没结案,妈你还是先回去吧。蒋叔说他们送你回去。
姜瑶木然,点点头。
蒋叔还留下一个同原曜差不多高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形健壮、偏瘦,身穿一身纯黑夹克、运动裤,不苟言笑的,头发理得露出青茬,颇有杀气。
他戴着口罩,许愿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从衣兜里摸了手机出来扫原曜的微信,说他叫陈永言,是支队的人,主要负责原曜的这个寒假,如果要出门得和他联系。
等没几天他们高三开学了,陈永言得负责接送上下学,然后再去局里报道上班。
“你今晚出门吗?”陈涌言问。
“不出。”原曜说,“言哥,等我要出门再给你发微信?”
“嗯,”陈永言应声,风从楼道吹进屋内,他闻到原曜手指上浅淡的烟草味,笑了一下,“如果平时我有事的话,也会有人帮我顶班,也是我们的人,到时候你让他亮工作证就行。”
原曜点头,道了声谢。
陈永言收好手机,双手插兜,叹了口气,说:“你不用谢我,我们都是自发的。一听说是阳哥的事儿,我们支队都抢着要来。而且,当年你那事儿,年纪大点的都知道,都挺愧疚。”
“希望……”原曜沉声,笑了一下,“希望我爸只是躲着不出来。”
陈永言应声,忍不住叹气,从上衣兜摸出一包软中给他,“喏,还剩大半包,给你了。要高考的人了,少抽点烟。阳哥回来还得查你成绩呢。”
“谢谢言哥,”原曜抽了一根出来,“一根够了。”
从那天之后,家属院的人都在传,许家出事了。
为此,于岚贞和许卫东也没过多解释,也不在乎。
又没过几天,逐渐有人开始说出事儿的是借住在他们家的那小子的爸,原向阳,特别高,以前总在院儿里拿个包,穿硬头黑靴,和他老婆离了婚那个……还记得?
不少人都记得。
有的人更关心原曜了,有的则远离,甚至楠夆不和他们家说话。
顾远航也听说了这事儿,想安慰原曜,又觉得别扭,只得干脆拉个微信群,再拉上沙盘与自己作伴,在群里发了个[抱抱/]的表情,再@了原曜。
原曜回了个:[抱拳
许愿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安慰方式?顾远航还把群名改了个“金牛社区同**友群”,引得许愿翻他白眼,说你能不能整个正常的。
顾远航说,这不是为了配合你们俩嘛。
沙盘也在群里,一脸懵,说这什么名字啊,我妈看到不得削死我。
不行,改个凤凰f4吧。
这几天,许卫东也回了家。
他和原向阳还有一些关系交好的战*友,有一个退伍后去做了砂石生意,这些年赚不少钱,工地上也有多余的车,说阳哥有困难,不可能袖手旁观,就说把工地上的车借给许卫东开半年,拿来专门接送孩子上下学用。
那人还说,许卫东你那车就别开了,免得被盯上,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个“保镖”,一个爹,一辆车。
原曜和许愿这下是彻底没了处对象的空间,又被迫回到那根线以内,准备每天我的好兄弟心里有苦你对我说。
许愿回想起除夕那天晚上自己的“我不结婚”,以眼下的情况来看,自己完全就是勇闯天涯,雪花喝多了。
当许卫东宣布了亲自开车接送两人上下学的决定后,许愿有那么点儿小紧张。
回自己卧室前,他去原曜的房间,深得真传,怀里抱了沓书。
许愿往他怀里凑,闻人脖子上的薄荷味儿,一边闻一边拱,唉声叹气的:“怎么办?”
“随机应变。”原曜捏他腰,今天嗓子有点哑,“进学校就好了。”
许愿还往脸上贴金:“考验我奥斯卡演技的时候到了。”
不过他很欣慰,原曜处理被报复的方式,已经从单打独斗变成了愿意团战。
高三任务重,他们也不可能彻夜打电话聊视频,不然第二天精力不够充沛,根本学不动的。
现下什么事儿最要紧,两个人比谁都清楚,只有各自完成了目标,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嗯。”原曜的情绪稳定,如往常那样亲吻他的耳朵,咬住耳廓又一轻一重地舔。
许卫东不爱在家里乱逛,这会儿正在卧室里叠衣服,于岚贞进浴室洗澡了,这段唯一的时间非常安全。
许愿实在不安分,窝在人怀里扭来扭去的,一副誓不扭到他妈洗完澡开门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原曜被他蹭出火星子,只得快把人按住,口吻带着哄:“要是晚上睡不着,想我就敲墙。”
许愿停下,望一眼那面阻挡住两人的墙,恨不得给挖通了。
他严肃道:“那这墙得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