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毓庆宫,姚珍珠正待写第二张大字。
李宿临行之前还给她留了课业,让她一日写上五六页字,不管好不好看,都攒着回来他来看。
姚珍珠想趁着今日阴雨绵绵,多写几页出来。
王婉清在给她煮茶,听澜研墨,边说边笑,其乐融融。
王婉清看姚珍珠写得认真,不由笑说:“小主做什么都很仔细,便是读书习字,也比旁人用功,瞧这字写得,比之前几日大有进益。”
姚珍珠便顺着话说:“严师出高徒,教习字的穆姑姑认真严谨,每每都点评到位,让我受益匪浅,自要越发努力才行。”
王婉清同听澜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那这么说,殿下也是小主师父。”听澜难得打趣一句。
姚珍珠放下笔,在她脸蛋上拧了一下:“顽皮。”
主仆这边说着,外面风雨更大。
扑簌雨点打在纹窗上,噼啪作响。
姚珍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难免有些忧虑:“希望殿下路途顺利。”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东安门大开。
李宿率队趁着落日前赶回盛京,在宫门落锁前入长信宫。
他一路策马急行,未曾考虑春雨,浑身已被雨水打湿,一身劲装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
待入中门,李宿下马,吩咐九城兵马司将士于外听令,自己则领李宴以及统领张至远步行入宫。
这次出宫是急差,他未领贺天来,身边只跟了两名亲卫,此时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打伞。
李宿抬头看着微暗天色,微皱眉头:“孤自己来。”
他接过伞,在进后宫前回头看了一眼李宴。
李宴同他一对视眼,如同斗败的落汤鸡,浑身湿漉漉,就连面容都在春雨中模糊不清。
“二弟。”李宿唤他。
李宴抬起头,狠狠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认真看向李宿。
“皇兄。”
李宿等到了李宴的目光,又不去看他。
他转过身来,只留给他暗色的背影:“李宴,一会儿切忌冲动行事。”
李宴心中一凛。
他紧紧攥起拳头,哑着嗓子说:“是。”
李宿想起他的性子,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鱼跃门,直接来到长寿巷。
再往前行,便是李锦昶暂居的乾元宫,也是大褚历代皇帝的行宫。
透过绵延雨幕,可看到乾元宫正殿的重檐,九位脊兽身影缥缈,影影绰绰。
朱红宫门越来越近,雨也越下越大。
待行至门前,李宿便看到上监王兆的苍白面容。
他神态恭谨,执伞候于门外,遥遥冲李宿一拜。
李宿前进几步,正待直接进入乾元宫,王兆却突然伸出手。
“殿下,”王兆脸上端着假笑,“殿下,入乾元宫且莫带兵刃。”
李宿脚步微顿,扭头瞥了王兆一眼。
他一言不发,但眼神却足够冰冷。
王兆脸上的假笑略收了收,腰上一软,给李宿恭恭敬敬行了礼。
“殿下,真不能带兵刃。”
李宿习惯佩长剑,这宫里人人都知,即便洪恩帝在时,也不会不让孙儿随身佩剑。
上一次李宿来乾元宫拜别李锦昶,李锦昶也未命人阻拦,此番倒是颇有些意味深长。
李宿手中执伞,垂眸看着王兆,最终还是道:“既然父王介意,罢了,取吧。”
他说完便挺身立在那,一动不动。
王兆哆哆嗦嗦上前,取下他腰间佩剑,又让统领张至远卸去兵器,这才引着三人入宫。
李宿走在前面,王兆跟在身边,李宿问:“只父王在?”
王兆立即答:“杨大人和高大人也在。”
那便是杨彦之和高敬。
这两位是阁臣中最年轻的,杨彦之自不必说,是李锦昶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
高敬是太子第一年主持恩科时钦点的二甲传胪,是坚定的太子党。
不过他年龄比杨彦之略大一些,也算是大器晚成,前两年才进入文渊阁,成为阁臣。
这两个人在乾元宫,确实有些意味深长。
李宿垂下眼眸,伸手在脸上擦了一下,擦掉了刚从发间坠落的水珠。
冰冷而刺骨。
明明已是春日,可这一场冰冷春雨,好似把人又拉回隆冬。
李宿脚下靴子已经湿透,走起来很是费劲,他却丝毫不顾,大踏步往前行。
不多时,便到了勤政斋前。
勤政斋独立于乾元宫,位于乾元宫前庭西南角,是洪恩帝于洪恩十年新修的宫室。
此处共有五间排房,外则有一处花厅,供朝臣待招。
为保护好祭祖贡品可是不敬大罪,所以李宿一入宫便直奔乾元宫而来,根本没有回毓庆宫更衣。
他身上依旧穿着奔波了一整日的湿透劲装。
他身后的李宴和张至远亦然。
王兆引三人来到花厅,再度拱手:“殿下,太子殿下正在面见朝臣,殿下及宴殿下、张大人且去花厅更衣,稍作休息。”
这一身湿衣裳穿在身上,简直冰冷刺骨,但李宿却未点头,只道:“儿臣犯错在先,不敢舒心惬意,便如此立于门外,等候父王垂训。”
李宿的决定,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动摇。
就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上监王兆王太监也不行。
王兆一瞬有些愣神,很快便反应过来,声音带了几分恳求:“殿下,污颜面君,是为不恭。”
“儿臣办事不力在先,怎敢松懈放肆?想必父王不会因此怪罪儿臣,也不会因此怪罪皇弟,王大伴,你说是也不是?”
王兆虽一直执伞,但此刻风雨交加,细密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打湿了他苍白的侧脸。
王兆嘴唇微动,终究是不敢再劝。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今日换他出来迎太孙殿下,而非太子身边最得意的杨连。
原来应在这里。
王兆心中埋怨,却不敢多言,只冲三人行礼,便匆匆进了勤政斋。
李宴跟李宿便站在屋檐下,安静等待。
隔着竹帘,李宿突然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1
他声音低沉,吟诗时颇有些雅致端肃,可这句词语义中的悲凉,却让人听了心中悲伤。
李宴抬起头,看着兄长的背影,总觉得他在意有所指。
可他不知这一切背后深意,不知今日到底要如何终结,他只能老老实实守在兄长身后,陪伴他一起走完这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李宿声音落下,勤政斋门倏然而开。
这一次出来请太孙的是杨连。
杨大伴脸上没有了往日客气淡笑,多了几分冷淡,只对李宿说:“二位殿下一路辛苦,太子殿下请两位殿中一叙。”
李宿只淡淡嗯了一声,毫不犹豫便大步迈入勤政斋。
斋中主位,坐的自然是太子李锦昶,杨彦之和高敬一左一右,正坐在官帽椅上。
见李宿和李宴大步而来,纷纷起身行礼:“太孙殿下,宴殿下。”
李宿随意摆手,直接来到李锦昶面前。
他双手一拱,不卑不亢道:“儿臣给父王请安,父王万福。”
如此说着,他便撩起湿漉漉的衣袍,十分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李宴以及张至远也一同跪下,趴伏行大礼。
三人一齐跪拜之后,李锦昶坐在主位上,依旧冷着脸看着三人,面无表情。
李宿略等片刻,这才开口:“儿臣同皇弟领命替父王至皇陵祭祖,本应慎之又慎,但路途之中却突遇刺客,不仅想要儿臣之命,还肆意损毁祭品,实在可恶。”
李宿的声音抑扬顿挫,把今日之事说得清晰明了:“儿臣自觉无法顺行祭祖之事,便立即调转马头,冒雨回京,告知父王刺客所行,以护盛京安危、长信安危。”
“但儿臣确实未曾守好祭品,心中惭愧至极,自觉愧对大褚列祖列宗,还请父王责罚。”
李宿这一番话,说得漂亮至极。
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在被刺杀的危险景况下保护好祭品,以致祭品损毁,无法行祭祖一事。
他匆忙回宫,最重要是禀报有人对大褚宗室不利,肆意刺杀皇孙又故意损毁祭品,一看便对皇室心存怨恨。
冒雨回宫,为的就是告知李锦昶此事,让他好做准备,早早防备危险。
如此,倒是个全心全意都为父王,都为大褚的好皇孙。
李锦昶如此听完,却依旧板着脸,眼中的冰冷清晰可见。
一时间,勤政殿安静至极。
杨连跟王兆守在李锦昶身后,看着他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朱笔,然后便顺了顺衣袖之上的褶皱。
他做这一切都很慢,很稳,似乎对一切都有着无限的耐心。
待到他抚平袖子,直起腰背看向李宿,眼神中的寒意更胜。
“李宿,你可知错?”
李宿爬跪在殿中,身姿却不塌,他道:“儿臣自制未护好祭品,儿臣知错。”
李锦昶冷笑出声:“好,你倒是沉稳,事到临头还敢狡辩?”
李宿沉声应:“儿子不知父王所言为何。”
“你不知?”李锦昶声音仿佛带着冰渣,“你难道能不知祭品中都有何物?不知此行是为父皇康健祈福?不知是为大褚江山?你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甚至不小心损毁祭品,却把罪责推给不知哪里来的刺客?”
“你可真是厉害。”
李宿腰弯得更低:“刺客为真,其刺杀儿臣,损坏祭品亦为真。”
“儿臣从不妄言。”
“好,好,好,”李锦昶气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你可真是孤的好儿子。”
李宿只得道:“儿子不敢,若能让父王消气,儿子但凭父王责罚。”
李锦昶眼眸微闪。
等了这么多年,他就等这一句。
他大手一挥,刚好说话,跪在李宿身后的李宴突然开口:“父王,此事不怨皇兄,全是儿臣之过。”
————
李宿猛地直起身,回头看向依旧趴伏在地的弟弟。
李宴比他瘦很多,个子也略矮一些,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看似柔弱可怜,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
嘭,嘭,嘭。
李宴连着磕了三个头:“父王,一切皆是儿臣之过,不关皇兄的事。”
李宿的手终于抖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刻,他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
“李宴!休得胡言!”李宿低声怒斥。
然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李锦昶气极反笑的声音:“很好,很好,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
“是不是一个个都在心里骂孤,为父不慈?”
李宿的腰渐渐弯了回去。
“父王,息怒。”他一字一顿地道。
“你让孤息怒?”
李锦昶霍然起身,长袖一挥,桌案上的奏折翻飞而起,瞬间散落一地。
“你好大的胆子!”
殿中众人顿时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
李锦昶一脚踩在洁白工整的奏折上,绕过宽阔桌案,一步一步来到李宿面前。
他站在两个儿子面前,居高临下,仿佛俯视众生的神灵。
这一刻,隐忍多年的怨恨终于从他心底爆发。
“你是父皇亲封的太孙,”李锦昶几乎是咬牙切齿,“是孤的嫡子,孤怎么也要看在父皇之慈,不对你严加管教。”
“但是……”
李锦昶的目光往后挪,一寸一寸,挪到了李宴身上。
“但宴儿既说是他的错,孤却不能不罚。”
他如此说的时候,毫不顾忌在场的几位朝臣,甚至还看了一眼杨彦之:“杨爱卿,依你所见,当如何责罚?”
杨彦之微直起身:“殿下……”
他犹豫再三,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若真是意外,不如便让宴皇孙闭门思过一月,以儆效尤便是,可好?”
杨彦之今日跟高敬入宫同李锦昶商议政事,两人谁都不知会有这么一场戏,然听李锦昶所言,却也知道他是要惩戒太孙。
但如何惩戒却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祭祖不利自然是李锦昶亲自安排的好戏,既然如此,杨彦之就一定要能跟上太子殿下的谋划。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李宴竟自己出来担了这个责罚。
一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唯唯诺诺的宴皇孙,竟然自己背了这个罪。
杨彦之从小跟李锦昶一起长大,能迅速感受到他的情绪,在李宴出来说话的那一刻,杨彦之就感觉到李锦昶的心思发生了变化。
他是真的生气了。
兄弟情深这个戏码,似乎对李锦昶打击颇大,让他顾不上一贯的慈父模样,当场爆发。
所以,杨彦之斟酌之后,才给了这么一个答案。
但李锦昶却突然笑出声了。
“好,好得很啊,”李锦昶狠狠看向杨彦之,“你倒是会护着他们!”
杨彦之愣住了。
李锦昶此番不再看他,却扭头看向了高敬:“高爱卿,依你之见?”
他话音落下,高敬立即答:“殿下,臣以为,宴皇孙有辱祭品,不敬先祖,当得重罚。”
李锦昶此番安排,不过是为了逼迫李宿,想要在恭敬先祖上做文章。
虽李宴因出来维护李宿让太子殿下暴怒,但他既然问的是宴皇孙,那就得按照宴皇孙来答。
高敬一边说,一边去瞥杨彦之,却见他微微皱起眉头,冲自己摇头。
可高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必须要说出李锦昶想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果然,高敬说完,李锦昶便挑眉问:“如何重罚?”
高敬权衡再三,心中也是几番挣扎,最后想到这一路被李锦昶扶持上位,在文渊阁站稳脚跟,终于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把心一横,低下头不敢去看李宴和李宿,直接道:“殿下,臣以为庭前十杖刑,方可以儆效尤。”
庭前杖刑便是当众把人拖到殿前庭中,众目之下直接杖责。
一般大臣犯了大错,或者当众惹怒陛下,才会被如此惩戒。
除早年戾帝□□时肆意打杀朝臣,之后皇帝少有庭前杖责之惩,即便有,也确实是贪墨不敬的大罪。
此番罪责突然要强加到李宴这个皇孙身上,实在太过。
高敬此言一出,就连稳重的杨彦之都倒吸一口气。
李宿缓缓直起身,用那眼眸紧紧望向高敬。
“高大人,你僭越了。”
他声音平稳,表情冷漠,但眼中的杀意却浓烈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高敬垂下眼眸,冲他遥遥一拜,却没有再开口。
李锦昶低下头,看了一眼长子眼中的怒气,突然笑起来。
“在孤面前,且有你说话的份?”李锦昶漫不经心看向跪伏不起的李宴,道,“孤以为高爱卿所言甚好。”
李宿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李锦昶。
他目光里的戾气和杀意依旧没有消散。
“父王,”李宿一字一顿问,“你定要如此?”
“父王,您可是儒雅清隽的太子殿下,您真要庭前杖责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锦昶垂眸看着他,看着他焦急,看着他震怒,看着他无可奈何。
他心里一阵痛快。
压抑了二十年的怨恨顷刻喷薄而出,以最迅猛的姿态,压倒了他的理智。
这一刻,李锦昶再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
他仿佛一个大仇得报的狂徒,肆意张扬地收取胜利果实。
李锦昶微微弯下腰,盯着长子的眼眸看,眼睛里有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既然太孙殿下觉得这个惩罚轻了,那便杖责三十吧。”
李宿心中再度涌上一阵恨意。
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么有那么恨他,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一切,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未曾了却的恨,永远不会消失。
李宿紧紧咬着牙,道:“父王,此事皆因儿臣而起,与皇弟无关,儿臣愿受罚。”
李锦昶的表情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他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扭曲得仿佛厉鬼,让人脊背发寒。
但李宿话音刚落,李宴便抢着开口:“父王,此番皆是儿臣之过,不关皇兄事,儿臣愿受罚。”
李宴似乎怕李锦昶改变主意,膝行上前,轻轻握住了李锦昶的衣袍下摆。
“父王,皇兄是太孙,是储君,是一国之体面,不能打。”
他几乎是恳求般地说着。
“不能打皇兄。”
李宿就是他心中的信仰,是他这么多年一直追随的长者,是他在宫里挣扎下去的信念。
他一直忍着,等着,幻想着李宿登基那一日,他就能重新活出个人样。
但此刻,李锦昶要欺辱他的信仰。
不行,他不允许,也不接受。
李宿真的没想到,他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李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去。
现在,为了维护他,甘愿去求李锦昶。
当年他被李端扒光了衣服扔在宫道上,他回来都没求过这个父王,现在却低下了头。
李宿只觉得心绪激烈翻涌,他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也一片赤红。
“李宴,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他几乎是哽咽地道。
每一个字都含着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怨恨和血泪。
李锦昶不让他们继续“兄弟情深”,他一把甩开二儿子李宴,只低头看着李宿。
“来人,”李锦昶快意地道,“把宴皇孙请出去,用刑。”
他话音落下,一队御林军便直入勤政斋,直接把跪在地上的李宴架了起来。
李宿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什么父慈子孝,他径自起身,一把握住李宴的手:“大胆,谁敢动他?”
李锦昶看着他,心中快意更胜:“宿儿,你这是要造反?”
储君面前动手,实为大不敬,说一句造反再合适不过。
李宿根本不理他,还要去拉李宴的手,李宴却一把挥开李宿:“皇兄,臣弟之错,便让臣弟领罚。”
他抬起头,一如平日那般平静,甚至有些哀求地看向李宿。
今日他不挨打,明日李锦昶就会拿各种由头刁难他们兄弟,他自己早已习惯,但兄长却不能任由人欺辱。
李宿看着李宴的目光,突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这才发现,一直被他拐弯抹角护在身后的弟弟,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虽然他依旧面容青涩,满身稚气,可他却一身孤勇,毫无瑟缩和胆怯。
李宿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
这一刻,腥甜的血就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李宴便这么被拖了下去。
李宿仿佛整个人都呆滞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锦昶轻笑出声。
“宿儿,”他上前一步,轻轻拍了一下李宿的肩膀,“咱们一起去观责如何?”
李宿背对着他,没有应声。
李锦昶如同斗赢了的孔雀,满面春风,招摇过市,还招呼着三位朝臣,跟随他一起去观责。
“自己儿子,孤怎可能不心疼?”李锦昶的声音传来,“孤会让他们轻点打的,意思意思便是。”
随之而来的,是朝臣的恭维声。
李宿一人站在空寂的勤政斋中,他紧紧攥着手,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避让释怀永远都只能被人欺凌,只要他一日担着儿子的身份,一日无法摆脱被李锦昶控制。
今日他可以动李宴,明日就是姚珍珠,是他身边其他人。
他若一直是皇孙,一直不能登上至高宝座,那便永无宁日。
他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李宿轻咳一声,一口血喷薄而出,如同泪一般挂在唇角。
腥甜的血就在唇边,心里痛恨却依旧无法克制。
他恨李锦昶,更恨自己。
什么自有翱翔,什么天高皇帝远,什么归园田居,都是一无用处的幻想。
他不能输。
他必须赢。
为了赢,必须放弃一切坚持,必须不顾后果。
从他当上太孙那日开始,他就没有退路。
他早该清醒的。
李宿低头,用衣袖擦干唇角的血,抬头冷冷看向房门。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得先把这场仗打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1《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南唐·李煜。这句词的意思是帘外的雨潺潺,春意渐渐凋敝,盖着锦被也耐不住五更寒冷。全诗为: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