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集合时间,七班其他人都到了,就差许罂。
她车在停车场,人却不知在哪儿,电话也不接。陈星凡、唐糖、宋小枝几个担心坏了,一路沿着学校找,最后在小树林找到了许罂。
枝头落下寒鸦,抖落碎雪。
许罂正抱臂靠着树干抽烟,样子有些麻木,不知在想什么。
“小罂,你咋在这儿抽烟啊。”
“我们找你好久。”
“是啊,电话也不接,以为你出事了呢。”
她们围上去,许罂也没反应,直到陈星凡捏了捏许罂的脸,“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许罂这才发现她们,眼神缓缓,红唇吐了口烟圈:“我没事,就……在这儿散散步。怎么了?”
陈星凡几个面面相觑,看了眼许罂的高跟鞋边,烟头好几个,显然她站了很久。
“还怎么了,你自己看看我们打了多少电话。”宋小枝说。“还以为你被劫色了呢。”
许罂从大衣口袋拿出手机,果然有一串未接来电。
她口气有些倦,“抱歉。静音,没听到。”
其实并不是静音,但,她没听见也是真的。
班上其它人已经在等,微信群里在问了,说是连班主任徐静都到了。
陈星凡几个赶紧簇拥着许罂往林子外走。
“小罂啊,你没事儿来这林子干嘛?”宋小枝说,“高三最后那学期,你在这儿不遇到坏人了吗?还敢一个人来……你胆子也太大啦!”
许罂眼神朝她动了动。
陈星凡和唐糖第一次听说这事,好奇地问,许罂没有说话,倒是宋小枝说个不停。
当年那晚,她失魂落魄、乱七八糟,走出林子恰好遇到翘课想从小路出校的宋小枝。
当时宋小枝问起,她就……随口说了个“坏人”-
同学会流程和去年一样。
下午大家一起转了学校,然后晚上在藕汤店吃烫菜。
老同学见面,又是过年,一屋子热闹。
许罂异常安静,没说两句话。全程就听见旁边江寰不停关照陈星凡“星妹妹”,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切为了宝宝什么的。宋小枝夫妇也腻个没完。
金宇性格孤僻高傲,和往年一样缺席,唐糖不是七班的。
许罂坐在热闹里,一个人,心不在焉。
饭局到一半,大部分人离席互相敬酒,许罂到角落窗边,站了会儿。
零下的风从窗户缝渗进来,拂在面上又凉又刺。
这是二楼,许罂透过玻璃窗,俯视楼下马路边。
那里的高脚路灯下,停着辆黑色轿车。
车窗开着,探着一只男人的手,很有质感的呢料黑色袖子,靠近手腕的地方露出一点白衬衣,一只深蓝腕表。手背和手指清瘦,骨节看起来很有力量。
有香烟,在那指间袅袅。
许罂眉心蹙了下,目光变深。
顾星沉在车内,也看见了她。
彼此眼神隔空交汇。
静寂,无声。
许罂站了一会儿,陈星凡他们就来喊她走。
“走了许罂,ktv走起!”
“继续嗨啊……”
收回目光,许罂离开窗边,去座位上拿起自己的包,然而脑海里,却是车窗黑暗的空间,那双孤狼一样潜伏的眼睛。
——顾星沉,他一直跟着她。
还是去年的ktv。老师们吃了饭就撤了,没来。许罂兴致缺缺,加上明星的身份,打了一圈就说提前走。
公众人物的难处,老同学们都理解,挽留之后谁都没为难。
整理好口罩和帽子,许罂才从ktv出来。期间son发了微信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回c市,她看了,没回。
许罂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马路边站了会儿,看了眼那边路牌下停着的黑色轿车。然后往反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她拿镜子佯装照脸整理头发。
椭圆镜的边角,映着正尾随在几米外的黑色轿车。
浓密的睫毛眯了眯,许罂收好镜子。
她一路徐徐地走,后头,黑色轿车都慢慢地、极其耐心地跟。
黑色轿车内光线很暗,黑色方向盘上落着男人白皙的手,视觉冲击明显。
透过鼻梁上薄薄的镜片,顾星沉看着许罂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
半个小时后,许罂叫了辆车钻上去,在小区外才下。
把包往肩上挂了挂,许罂拉高围巾,往小区门口走。
北方的冬天入夜后就没什么人。路上只有斑驳的雪,中间被扫开露出一条湿漉漉的混凝土路面。
她走了一会儿,停下,微微侧脸余光往后。路灯从头顶落下,她漂亮的眼睛在睫毛下幽暗低沉。
身后的车,也跟着停下来。
你不动,我不动。风很冷,僵持久了许罂有点扛不住冻。
她抱胳膊缓缓摩挲了下,凝眉咬唇有些怨怼,然后加快步子往小区里头走。
身后忽然有拍上车门的声音,和男人清冷的低语。
“许罂——”
熟悉的声音,阔别之后,再一次落入耳朵。
许罂不想停下,但身体不听使唤。她背对着身后的人:“干嘛。”
“……”
风卷起碎雪末,拍到顾星沉的裤腿上。他站在斑驳的雪里,盯着女人的背影。她很美,连背影都是,微微卷曲的长发,鲜艳温暖的红色大衣,双腿纤细笔直。冷风夹着她香水,混合成迷人的味道。她是,让男人会渴望的女孩。
手指在袖下攥紧,顾星沉低声说:“还有3个小时。”
许罂微微侧脸,“什么?”
“你,还有3个小时。”
许罂思考了一会儿,没懂。“莫名其妙……”
她快走两步停下,“还有,你别跟我了……很变态。”
许罂很快消失在小区门口。
顾星沉看着她走远,身体往后靠着车门,抖了一根烟出来。
他垂头看着雪地上自己影子。
距离登机,还有3个小时。
还有3个小时。许罂。
真的,最后的机会了。
错过。
你大概就……再也不会拥有我……-
拉开卧室窗帘,许罂看了眼窗外。路灯下空的,没有那辆黑色轿车。
许罂松了口气,心里有些乱。
在树林里她认出了顾星沉,然后她跑了。等再回去,顾星沉已经不在那里。
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明明,两次分手,都是他主动的……高三那次,还有半年前那次。
他说他喜欢文静矜持的女孩儿,觉得他们不合适。
这都是顾星沉自己说的。
所以,现在他回来跟踪她是想干嘛?
许罂抱着膝盖,靠着床头,心乱如麻。
床头的闹钟,秒针一下一下的走,一圈,两圈,三圈……
时间邻近午夜,许罂的思绪,还在回忆里盘旋。
老猫在书桌的小木匣子上安了家,圈成一团睡觉。
许罂发呆的目光,无意落在上那儿。
赤脚下床,穿上拖鞋,她来到桌前把猫赶下来,拍掉木箱子上几根猫毛,拿起梅花小锁……
没开过锁,许罂撬了快半小时。
陈旧的梅花锁终于咔一声断开,掉在地板上。把老猫吓了一跳。
深吸了口气,许罂心跳有些快。
顾星沉锁得这么好,一定是,比较重要的秘密。
抛掉微微的犯罪感,许罂手指在颤颤巍巍中,摸到了木箱子。
箱子徐徐打开。
立刻有松木香味和陈旧纸张的气味飘出来。
许罂很诧异,本以为会是些重要的证件或者钱物。却没想到,却是些匪夷所思的东西。
大部分是小女孩儿用过的物品。
手机挂件,发卡,头绳,手链之类。全是旧物,有磨损痕迹。风格从幼稚到后来微微成熟,看得出,时间跨度不是一年两年。
许罂觉得眼熟,然后讶然想起,这些不都是她以前用过的东西?
还有许多照片。一张,两张,三张……全是她的。
从十二三岁,到初长成的少女。每一张,都在笑。收藏的人,似乎对她的笑容很执着。
许罂手指插在头发里,心很乱。
“顾星沉……你……”
“做什么……”
短暂的停顿,许罂动作快起来。
翻顾星沉的东西她一直很在行,也不管乱没乱掉,尖着十根指头,只管往下挖。
照片下有一沓叠得很好的纸条,许罂打开来,毫无意外看见了自己狗刨一样的字。是以前上课她写的。
【星沉,我背不下来,怎么办?tat】
【顾星沉你敢不理我,我、我就……不让你亲了!(*^__^*)】
【我不喝牛奶,我想喝可乐】
【顾星沉你把我脖子咬疼了!】
……
字条太多,许罂随便看了下就丢开。再往下,有一把匕首,然后最底下的隐蔽处,藏着一本日记。
……
窗户开着一些,没有风。安静的冷空气慢慢往里涌,混着地暖升起的热气,一冷一热往许罂脸上扑。
她靠着墙,跌坐下在乱了一地的照片里,用手指,一页一页,翻着。
2月29日天气晴
开心
她今天吻了我
3月13日天气阴
今天
梦见了母亲……
许罂
我想你
5月13日天气晴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月日天气
如果,她知道真正的我
会喜欢吗……
一定,不会吧
月日天气
我,好脏……
老猫在床头趴了一会儿,发现主人的异常,跳下来用毛茸茸的尾巴擦着许罂的小腿。
许罂睫毛颤动,眼睛发红,她呼吸哽咽了一下,然后看见旁边的老猫。
顾星沉的猫。
在,黑夜无尽头,唯一陪着他的,猫……
原来,顾星沉不是费良山的私生子。他是,那个禽兽强奸了他母亲,意外留下的。
天呐!
许罂头有些疼,日记很厚,但每一页只有几行字,许罂继续往下看。
……
月日天气
她好像开始烦我
没关系
我可以改
月日天气阴
我好像
要失去她了……
月日天气
好冷
我好像…累了
月日天气
其实死,一点都不可怕
比起失去她
月日天气
她说,永远不跟我分手
所以我可以相信吗
月日天气
许罂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句话
我不会杀你……
月日天气
我好像,要疯了
许罂捂着嘴,翻到最后那一页。这一则,日期天气都是全的。字迹一笔一划,也很工整。
4月16日天气阴
我不是很好的人
能给你的最好爱情,就是放你自由…
再见
许罂
我放过你
也放过我自己
“咔。”
笔记本掉在地上的声响,惊得老猫惶然。
许罂双手捂住嘴唇,眼睛里全是水光,一滴一滴掉下,盯着在地上缓缓合上的日记本。
家里,许父许母早睡了。
许罂神情恍惚,走下楼梯,摔跤磕破了膝盖也没警觉。
她茫然地在昏暗里打量客厅。依稀能想起,那一年,少年坐在沙发,和父亲说话。
然后在花园,矜持的少年用沙哑的嗓音告诉她:“叔叔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不能让你怀孕……”
太多回忆的画面,像倾盆的大雨,在她脑海冲刷着。思绪如雨线,乱纷纷,劈头盖脸砸下来。
脑海里,一直停留在最后那则日记:
我不是很好的人
能给你的最好爱情,就是放你自由…
我放过你
也放过我自己
……
许罂抓着头,然后看见客厅的钟。12:58分。
她翻出手机,两个小时前,新来了一条微信。顾星沉的。
手指点开。
是一张机票的照片。登机时间是……
几个小时前,顾星沉说:“你还有3个小时。”
原来是……-
午夜的机场高速,车很少。
蓝色的保时捷轿跑时速已接近180迈。许罂盯着前头不断被捋直的路,眼睛发红。
长大后,她已经很久没这么飙过车,没有这样的疯狂!
然而速度再快,哪里追得上时间的脚步。
到机场,凌晨1点。
还是晚了。
许罂靠着车门叹了口气,有些虚脱,滑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仰头吐出烟雾,看着夜空里,飞机闪烁着的灯光渐渐渺远,消失不见。
她眨眨眼,把眼泪逼回去。
——所以…我还是懂得太迟了,是吗?
顾星沉,你真够狠。一个人,知道所有,把我蒙在鼓里-
回程开得慢,许罂把车开到楼下,已经凌晨2点多。
没有心情,她就随意把车停在楼下花园边。
半夜空气凉得刺脸,许罂垂着头,失魂落魄往家门口走。
残雪是几天前下的,颜色灰灰白白,染了泥水很脏。鞋底踩着,也很硬。
风吹得许罂头有点疼。她眯了下眼,然后,忽然有一丝淡淡的洗衣皂香味,飘到鼻子里。
她步子一停。
看见,一个影子在她脚跟前。
“……”
脑子所有混沌在这一刻被惊散,许罂猛地抬起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
前头几步远,黑色大衣的高大男人,背光站在路灯下。在肮脏混乱的一地残雪里,那样干净、整洁。
“你……不是走了吗?”
男人的嗓音沙哑到极致,似在苦笑:“……你在这里,我能去哪里。”
有你的地方。
才是世界。
隔着夜里的幽蓝,顾星沉看着那边。
许罂捂住嘴巴,泪流满面,扑入顾星沉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那么辛苦,我一直以为……”
她摇头,“这次,我们不分手了。真的。不分手……永远……”
顾星沉沉着目光,深黑的眼睛微微发红,收紧手臂。
他高大,所以许罂在他怀里真的很小一只。
“许罂,你考虑清楚。我的爱,就是一把锁,会锁住你……”
“那就锁住好了。”
许罂仰起脸,眼泪一直流,“别再想自以为是地成全我,我不要你成全!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还有严重抑郁。许罂。我不是正常人。”
滚烫的泪放肆的流,许罂哽咽不出话,只摇着头,胡乱亲吻他手腕上蜿蜒的疤痕,“我爱你,顾星沉……我爱你……”
顾星沉张了张口,许久,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笑了,然后,缓缓俯身。
被顾星沉身上久违的温柔与粗狂包围,许罂头晕了,不能思考。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那个冲动任性的自己。
他们接吻。
深深的,狠狠的。恨不能血液交换,融在一起。
顾星沉睁开一点眼睛,看见许罂闭着眼,她和小时候他们第一次接吻一样,那么美,那么热烈。完全敞开自己,毫无防备地接受他,温暖他。
她说:“顾星沉,如果你是牢,我就坐一辈子。如果你是城,我就……困一辈子。”
顾星沉干净纯黑的眼睛深下去,有力的双臂,把女人温柔的拘禁在怀里:“好,许罂。我记住了。”
对不起。
许罂。
我还是……不能放过你。
顾星沉缓缓地微笑,吻着女人香嫩的唇。
他的傻女朋友,一定没注意到破绽。
那个箱子。
是他故意留下来,让她看到的。
呵。真好。等到最后,他赌赢了……
——对不起,许罂。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用我的所有,来补偿你,好不好。
深黑的夜空。
流星划过。
是坠毁的星光,烧出绚烂的希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