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夹上凉意时,连日来的燥热总算被吹散不少,只等再过几日气候凉下来,就该回长安了。
秦蓁正在案前提笔疾书,整理教案。
一个清隽的身影从外面奔进来,双掌猛地拍在案上,将镇纸震得一歪,劲风带着纸页飞起,笔尖在清秀的文字间划过一道狰狞痕迹。
秦蓁面无表情的抬头。
秦意低喘:“姐姐,有点情况。”
秦蓁搁下笔,秦意走到秦蓁耳边俯身低语。
秦蓁的脸色慢慢变了。
秦意渐渐平复,努力镇定:“朝廷的确有自主培育良驹的想法,可这与武力兼并垄断资源是两回事,这风声不知道是怎么放出去的,竟让咱们马场原本谈好的几笔买卖全都黄了,这批良驹是为姐姐之后讲学准备的,现在都没了。”
不止秦蓁这头有影响,秦意这头影响更大。
秦意能被太子重用,其中一个考量就是希望他能作为朝廷和马商之间的桥梁,实现利益最大化,最终目的,是让朝廷拥有足够的能力去自主培育真正的极品良驹,而不是一味地依赖购进。
可现在有人故意捣乱破坏关系,秦意出面就会变得很难。
秦蓁倚着靠背思索片刻,抽出信纸提笔蘸墨快书几笔,晾干后用信封装好:“送去长安,贵来楼。”
秦意拧着眉头没接。
秦蓁晃了一下手里的书信:“愣着干嘛?”
秦意抱起手臂:“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来跟你求主意的啊?”
秦蓁:“难不成你是来讲笑话的?”
秦意伸出一根手指作强调状:“我来,是要让你知道咱们被针对了,然后让你看看,我要怎么用聪明智慧将问题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他做了手刀状,神色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感。
来求我啊,来依靠我啊!
不是所有男人都是你以为的那种肤浅废物!
秦蓁敷衍的点头:“唔,真厉害。”手里的信又送了送:“送去长安,贵来楼。”
秦意:……
……
“唔~真厉害,我信你才有鬼!心里指不定怎么奚落我!”
“我就这么不堪?你靠我一回会怎么样”
“别求我!你最好一辈子别求我!”
秦意骂骂咧咧的去,骂骂咧咧的回,心里不太痛快,憋了一通委屈不知道跟谁说。他也懒得想,往明熹园去找事做。
不巧的是,怀章王正在与太子商议政事,秦意想了想,决定找个阴凉处等一等。
刚越过一道月亮门,隐约传来少女的惊叹声,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
秦意心下好奇,放轻气息,循声而去。
一座八角亭里,一身蓝裙的少女正在剥葡萄,自己吃一颗,再给身边的青年喂一颗。
青年蹲在厅中石凳上,比端坐着的少女高出半个身子,正绘声绘色的讲故事——
“苏妃娘娘是争宠界的楷模,大概就是那种,生来比你优秀,还比你更努力的人,最著名的故事当属‘苏妃的新衣’。”
“据说有一年,隆冬刚过,春寒料峭,苏妃自己操刀制作了一套春装,用料昂贵款式新颖,十分漂亮,穿上它,行时如精灵翩跹,静时如谪仙坐画,先帝喜欢的连招她十日!结果惹得众妃嫔嫉妒不已,便开始诟病苏妃,说她奢侈无度,是祸国妖妃。”
少女张大嘴巴,手里的葡萄都忘了吃:“她、她十日都不换衣裳吗?”
青年“啧”一声,不满道:“还听不听了。”
她连忙给他喂了一颗葡萄:“听听听。”
青年张口接了葡萄吃了,神神秘秘道:“结果你猜这么着?那衣裳其实做的很取巧,正反都能穿,衣袖能自行拆合收窄放宽,料子之间还能随意添加取出夹层。一番拆换变换下来,她一套衣裳,一年四季都能穿,而且各有风味,每一面都跟新的一样!等于用一套衣裳的料子做了一年都能穿的衣裳!”
“先帝当众夸赞她聪慧勤俭,那些说她奢侈无度的,都被打了脸。”
少女呱唧呱唧拍手,满眼惊叹,还会参与讨论。
“那年风调雨顺,后妃本不用缩衣节食,所谓一衣四穿,其实就是个噱头,我才不信苏妃的衣柜里就这一套衣裳顶过春夏秋冬。但勤俭这种美德,放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出错。所以重点不在衣裳,在苏妃的这个心思讨巧。”
她给自己喂了颗葡萄,又揪了一颗剥皮:“男人都有虚荣的时候,一个女人跟了他,却过得勤俭寒酸,还宣扬出去,男人脸就挂不住了,好像他连个女人都养不起似的。所以苏妃娘娘用了最昂贵的料子,心思讨巧,却不寒酸。”
“我觉得先帝喜欢苏妃娘娘,不止是因为那身衣裳她穿着好看,还因为他自豪自己的眼光,他看中的女子不仅漂亮,还聪明。捏着美德讨巧,却不显自轻自贱。”
“最重要的是,这招数苏妃用过,讨尽了先帝的赞许和惊叹,若其他人纷纷开始效仿,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先帝会怀疑,他真的连自己女人的衣食都供不起了?所以这一招,无法模仿,精妙!”
郑煜星欣慰的看着郑芸菡,正欲夸她几句,一个清隽的身影忽然步入凉亭,挨着郑芸菡坐下来,顺手取走她手里刚剥好的那颗葡萄,往嘴里一丢,兴致勃勃道:“我也有个看法,斗胆与你们一起讨论一下。”
郑煜星见鬼似的看着忽然出现的秦意,郑芸菡也面露惊讶,但在听到他有一些看法时,生出了些好奇:“说说看。”
若非场合不合适,郑煜星非得拧她的耳朵,说什么说,什么人你就敢随便搭话一起妄议先帝!
葡萄又甜又冰特别好吃,秦意顺手揪了一个剥起来:“苏妃娘娘聪慧是一定的。但你的看法还有些片面,我帮你提升一下——同在后宫争宠,有的人只能想到铲除异己,有的人却专注提升自己。苏妃便是后者,说实在我比较欣赏这样的女人。”
他剥好了葡萄,笑着塞回郑芸菡手里:“呐,还你的。”
郑煜星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正要发难,郑芸菡反手往他嘴里塞了颗秦意剥得葡萄,为秦意拍手,中肯道:“你讲的真好!”
郑煜星扭过头,将口中的葡萄吐了。
秦意看着郑芸菡,只见她笑容明朗,眼神真切,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心里更因她呱唧呱唧的拍手,陡然生出几分自豪:“其实我还能再提升一个层次!”
郑煜星捞起靠在一旁的长刀,咣的一声丢在石桌上,秦意的面前。
郑芸菡和秦意同时愣住,慢慢抬起眼神望向郑煜星。
活像两个被吓到的小可怜。
这时,内官匆匆赶来,说是太子已经议完事,两位大人可以随时过去。
郑煜星本是有事要见太子,但太子正在忙,他便抓了郑芸菡过来谈心。时间紧迫,他必须抓紧时间让妹妹成长起来。
但此刻……
郑煜星皮笑肉不笑:“秦寺卿先请吧。”
我和妹子还没聊完。
秦意谦让道:“郑大人先来的,你先请。”
我还有一个层次没讲。
郑煜星:“你先。”
秦意:“你先。”
郑芸菡漫无目的乱瞄,眼神忽然一定,紧紧追着前方自树影间一扫而过的身影,飞快起身追出去:“你们一起吧,我还有事先走啦!”
中间的位置忽然空了,少女疾奔而去的背影十分欢快。
秦意眨眨眼,起身就走:“那我先吧。”
郑煜星抓过秦意的后领,轻轻松松越过他,“我先来的。”
秦意笑笑:“殿下要见大人,无外乎太仆寺讲学一事,不如一起?”
郑煜星将他上下一扫,转身就走,像是默许。
秦意挑眉,跟在后头。
郑煜星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他:“你那番见解,跟秦蓁学的?”
秦意眼珠轻转,笑意温和:“郑大人什么意思?”
郑煜星:“字面意思。”
秦意作了然状:“若只是在下自己的拙见,大人觉得这个答案怎么样?”
郑煜星站定,转身走回两步。
秦意矮他寸许,气势陡然降下:“有、有何指教?”
郑煜星眸色幽深的盯着他,淡淡道:“你姐姐做事回回都是大手笔,我多少对她有些了解,偏我那无知的妹妹还觉得她温良无害,你与她相依长大,总不会逊色于她。所以,再让我看到你随便碰我妹妹,装出天真单纯的样子与她说笑……”
郑煜星笑起来,蓄了内里的手掌,轻轻拍在秦意的肩膀。
秦意身子跟着歪了两下,喉头轻轻吞咽。
郑煜星威慑成功,转身继续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身后传来秦意的低笑声。
“大人刚才这番话,足以证明你根本不了解我姐姐。”
郑煜星驻足,但没回头。
秦意慢悠悠走来:“若大人真的了解我姐姐,就不会问我方才那番话是不是姐姐教的。”
他在郑煜星身侧站定,一本正经的清嗓:“若是我姐姐听到这种事,应该会说——苏妃,大好青春付诸在那种千人勾万人睡的男人身上,她应该直接做套孝服,祭奠自己早夭的脑子。”
郑煜星眼角轻抽,竟没说话。
秦意有种扳回一局的舒坦,哪怕是借姐姐之名。
他冲郑煜星搭手一拜,昂首挺胸走了。
……
郑芸菡是追着卫元洲出来的。
可不知是卫元洲那双长腿走的太快,还是她的方向追错,一路出了园子,竟将人跟丢了。
郑芸菡鼓鼓腮帮子,有点失望。
得了小白的那日,她与卫元洲一同在马场跑了一个下午,跑得面红耳赤,香汗淋漓。
起先,她觉得这样很好,可以顺利成章掩盖那种不受控制的脸红心跳。
可跑完之后走出马场,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她分明还与他在一起说话,脸上的红晕却消退了,连疯跑之后快速的心跳都恢复平静。
像是不经意间度过了一个阶段,又像是终于接受自己的变化。
少女初初动心的生涩,在那个下午倾泻施放,消失殆尽。
见到他时,她不再紧张的尽显异常,只剩甜滋滋的愉悦依然如旧。
所以她才敢胆大包天的追出来。
没追到人,郑芸菡背起手,摇头晃脑的往回走。
刚转身迈步,脑袋撞进一具坚硬的胸膛,她低呼一声,退开几步,抬眼就见到卫元洲负手而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郑芸菡整个人都呆了,她扭头往离开的路瞅了瞅,又转回来盯着他,圆溜溜的眼睛释放着简单的疑惑:你怎么反在我后头?
卫元洲神情,恼火与愉悦交错。
他知她不再去他的园子看书,是来了郑煜星这里。他已经淡定了,毕竟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协助郑煜星推行新政上,不足为奇。
与太子谈完,他是故意往那处去的,结果看到她和秦意谈笑风生,当时,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不必郑煜星好看到哪里。
卫元洲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
早已不再是青春年少,所以像秦意这样的青年,反而能容易与她说到一起。
可匆匆转身后,他发现她追了出来。
那股没来得及发出的火,又盖上一层不受控制的愉悦。
至少,她是抛下秦意追出来的。
看着她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卫元洲的心头震动,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在找他。
所以忍不住走了出来。
她闷头撞进他怀里的瞬间,他觉得胸腔猛震,然后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二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折磨得他有些头疼。
他该拿她怎么办……
这时,一道柔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王爷。”
郑芸菡和卫元洲齐齐转头。
赵尔岚一身雪青色骑装,也在额头绑了额带,她牵着一匹枣红马,守礼而克制:“远远瞧着像是王爷,臣女便斗胆过来了。上回考试,还没有来得及感谢王爷指点。”
郑芸菡大眼睛眨巴眨巴,心里有个凉而戏谑的声音——哦豁,指点?
卫元洲神色一紧,下意识看了郑芸菡一眼,发现她正盯着赵尔岚看,遂淡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赵尔岚这才看到郑芸菡。
郑芸菡因为受伤,所以贵妃才给她穿骑装,又绑了额带遮丑。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日与卫元洲马场赛马,她的姿态被不少人看在眼里,美得触目惊心,甚至有人开始效仿她的穿衣方式,只为策马奔腾时那一抹恣意潇洒之态。
她知道郑芸菡,入学考榜首。
“原来是郑姑娘。郑姑娘有礼了。”
赵尔岚是安国公府嫡出幺女,上过郑芸菡的《长安佳丽手札》,品性样貌都没得说。
郑芸菡甚至很快理出她和卫元洲的联系。
贤太妃从前与宫中的魏太妃有些浅浅的交情,魏太妃便是出自安国公府,一生没有子嗣,早早地就走了。
后来卫元洲从军,十几年几乎只回长安两三次,贤太妃又常居王府闭门不出,和所有人的来往都少了。
郑芸菡酸溜溜的想,他们的渊源还是很深的。
“赵姑娘要找王爷,我就不打扰了。告辞。”郑芸菡冲两人拜别,扭头就走。
嘁,她的肺腑之言就把他吓得直接打断,转身倒是能指点人家赵姑娘。
赵尔岚正欲与卫元洲说话,卫元洲直接打断,扬声道:“本王只不过是代为说通令尊支持赵姑娘考试,说白了只是支持殿下新政,顺道帮了姑娘,姑娘不必言谢。”
郑芸菡听得清清楚楚,酸溜溜的感觉忽然淡了不少。
好吧,支持殿下,也就是间接帮了三哥。
不生气,不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说过,菡菡这边埋了一条线,哥哥们的感情对她都是有影响的~~
而她本人也是有完整的感情走向,以及在感情里的成长哒。
一切按照大纲走~~差不多下个月中能完结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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