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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架旁边。

“哦,给他看见了!”雷宾对巴威尔使了个眼色,说道。

叶菲姆转过头来,向他看了看,一边翻书一边说:“您这儿书真多呀!你们一定是没工夫读吧。可是在乡下,看书的时间多得很哩……”

“但是,不想看书吧?”巴威尔问。

“为什么?想看!”年轻人擦擦手掌,答道。“老百姓也开始动起脑筋来了,‘地质学’——这是什么?”

巴威尔解释给他听了。

“这对我们没用!”年轻人将它放回书架,说道。

雷宾很响地透了口气,插嘴说:

乡下的人们感兴趣的,不是土地从什么地方来,而是土地是怎么样被分散到各人手里,——就是说,绅士们是如何从老百姓脚下夺走了土地。地球究竟是站着不动,还是旋转不停,这都无关紧要,哪怕你用索子把它吊住,——只要它给我们吃的就行,哪怕你用钉子把它钉住,——只要它养活我们就行!……”

“‘奴隶史’,”叶菲姆又读了一遍书名,向巴威尔问道:

“这是说我们的吗?”

“还有关于农奴制度的书!”巴威尔一面说,一面把另外一本书拿给他。

叶菲姆把书接过来,翻弄了一下,放在了旁边,静静地说: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们自己有地吗?”巴威尔问道。

“我们?有!我们弟兄三个,地嘛,一共四亩。都是砂地,拿来擦铜,倒是很好,可是用来种麦,可就完全不成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

“我已经和土地断绝关系了,——土地是什么呢?又不能给我们饭吃,反而把我们的手脚都捆住了。我在外面做了四年雇工。今年秋天,该轮到兵役了。米哈依洛伯父说,别去!现在的军队都是硬派了去欺压人民的。可是,我倒想去。斯吉潘·拉辛的时候和普加乔夫的时候,军队都打过人民。现在该不是这样了。你看怎样?”他凝视着巴威尔,认真地探问。

“现在该不是这样!”巴威尔面带笑意地回答。“但是,很难!必须知道应该怎样对兵士进行谈话,跟他们谈些什么……”

“我们学一下——就会的!”叶菲姆说。

“如果被当官的抓住,那就要枪毙的!”巴威尔好奇地望着他说。

“那是不会客气的!”年轻人很镇静地表示同意,又开始翻起书来。

“喝茶吧!叶菲姆!我们就要走了!”雷宾对他说。

“就吧!”年轻人答应着,又问道:“——是吗?”

安德烈走了进来,面孔蒸得通红,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他一声不响地和叶菲姆握了手,然后在雷宾身旁坐下来,朝他看了看,咧着嘴笑了笑。

“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地看人?”雷宾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问道。

“没什么。”霍霍尔回答。

“他也是工人?”叶菲姆望着安德烈问道。

“也是!”安行烈回答。“怎么样?”

“他是初次看见工人!”雷宾替他说明着。“他说,工人是一种不同的人……”

“有什么不同?”巴威尔问。

叶菲姆很专心地看着安德烈,说道:

“你们的骨骼都是突出的,农民的比较圆一点……”

“农民的脚站得稳!”雷宾补充说。“他们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即使他们自己没有土地,他们也会感觉到:这是土地!可是工厂里的朋友们却像鸟儿:没有故乡,没有家,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那儿了!就是女人也不能把他捆在一个地方,他动不动就‘再见,亲爱的!’再去找更好的地方,而农民老守着一个地方不动,想把自己四周布置得很好一些。

看,母亲来了!”

叶菲姆走到巴威尔跟前,问道:

“可以借些书给我吗?”

“拿去吧!”巴威尔爽快地答应了。

年轻人的眼睛贪婪地燃烧起来,他很快地说:

“我保证就还给你!我们有许多人常来附近运柏油,我要他们捎还你。”

雷宾早已穿了衣服,把腰带紧紧地扎好,对叶菲姆说:

“我们该走了!”

“好,我读它一阵!”叶菲姆指着书籍,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

他们走了之后,巴威尔望着安德烈,很高兴地喊道:

“看见这些鬼吗?……”

“是啊!霍霍尔慢吞吞地。“好像乌云一样……”

“是说米哈依洛吗?”母亲说。“好像没在工厂里干过似的,完全变成一个农民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可惜你不在这里!”巴威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阴郁地望着自己的茶碗。

“你看一刚才心的游戏多好,——你不是常常谈什么心的问题吗?看雷宾多么够劲,——他推翻了我,把我扼死了!……我简直连反驳他都不能,他对人是那么不信任,他把他们看得那么不值钱!妈妈说得很好,这个人内心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霍霍尔忧怨地说。“人民被毒害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会把一切都挨着个地推翻喽!他们只需要光秃秃的土地,——所以他们要将土地弄成不之地,要将一切都捣毁!”

他得很慢,显然他有些心不在焉。

母亲关切地捅了捅他。

“你清醒清醒吧,安德留夏!”

“等一等,妈妈,我的亲人!”霍霍尔安静而又和蔼地请求道。

他忽然兴奋起来,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开始道:

“对,巴威尔,假使老百姓造起反来,他们会把土地弄成不之地的!好像黑死病之后似的——他们会放一所火,把一切都烧光烧净,叫自己的屈辱的烙印也像烟灰一样地消散……”

“接着就会阻挡我们的道路!”巴威尔冷静地插嘴说。

“我们的任务,就是制止发生这种事情!我们的任务,巴威尔,是要阻止它!我们最接近他们,——他们信任我们,会跟着我们向前走的!”

“噢,雷宾说,叫我们替他们出一种农村的报纸呢!”巴威尔告诉他。

“这倒是必要的!”

巴威尔微着说:

“我不曾和他辩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霍霍尔摸着头,镇静地说:

“辩论的时候多着呢!你吹你的笛子吧!脚跟站不稳的人,自然而然会跟着你跳舞的!雷宾说得很对,我们的脚下是感觉不到土地的,而且也不应当感觉到,因此动摇大地的责任才会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动一下,人们就会离开大地,动两下,就离得列远了!”

母亲笑盈盈地说:

“安德留夏,在你眼里,一切都很简单!”

“嗳嗳,对啦!”霍霍尔应着。“简单!和生活一样!”

过了几分钟,他又说:

“我到野外去走走!”

“刚洗了澡就出去?外面有风,会着凉的呀!”母亲关心地警告。

“正是想去吹吹风呢!”他回答。

“当心,要感冒的!”巴威尔亲热地说。

“还是躺一会儿吧。。

“不,我一定要去!”

他穿上外套,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他很难过!”母亲叹了口气说。

“你吧,”巴威尔朝她说。“你方才说得很好,你和他说话时,已经称呼‘你’了!”

母亲惊奇地向他望了望,回答道:

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已经成为我的亲人了,——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的心真好,妈妈!”巴威尔由衷地平静地。

“在我,不过是想替你和大家尽点力量罢了!如果能够做到就好了!……”

“不必担心,——一定得到……”

她轻声地笑起来,并说:

“可是,我就是不会不担心!……”

“好,妈妈!别说了吧!”巴威尔说。“你要知道——我是非常、非常地感谢妈妈你的!”

她不愿意拿自己的眼泪惹他难为情,所以走进了厨房。

直到夜晚,霍霍尔才疲倦地走了回来。

“差不多走了十俄里,我想……”说完这句话,就马上躺在床上睡觉了。

“有效果了?”巴威尔问。

“不要吵了,我要睡了!”

话说完之后,便像列去似的一声不出了。

过了一会儿,维索夫希诃夫跑来了,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和平时一样,满脸不悦。

“你听说没有,是谁把依萨给打死了?”他笨重地在房间里走着,对巴威尔发问。

“没听说。”巴威尔简练地回答。

“真有不厌恶干这种事的人!我一向就打算亲手把他干掉!这是我份内的事儿,——对我最适合!”

“尼古拉,不要说这种话了!”巴威尔和蔼地劝慰他。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母亲亲切地过去说。“你的心肠很软,却偏要那样吼啊叫的。到底为什么呀?”

在这种时刻,母亲看见尼古拉觉得非常欢喜,甚至觉得他那张麻脸,也似乎比以前好了些。

“除了做这种工作,我什么用处都没有!”尼古拉耸动着肩膀说。“我想了又想,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呢?没有我去的地方!想和人们谈谈聊聊,可是我不会!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了人们的一切屈辱,但是,我不能说话!我的灵魂是哑的!”

他走到巴威尔身边,垂着头,手指在桌上捻着,用一种孩子般的口气,绝不像他平常那样,可怜巴巴地说:“您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老弟!这样无聊地生活下去,我真受不了!你们大家都在做工作,我呢,只是看着工作的进展!站在一旁。我在搬运木材,木板。难道说我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活的吗?快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

巴威尔握住了他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的近前。

“我们一定会给你的!……”

可是这时从帐子里发出了霍霍尔的声音: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将来做我们的排字工,——行不行?”

尼古拉走到他跟前说:

“如果你教会了我,我送你一把小刀……”

“拿着你的小刀见鬼去吧!”霍霍尔喊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的小刀呢!”尼古拉仍坚持说。

巴威尔也忍俊不禁了。

于是,维索夫希诃夫站在房屋中间,问道:

“你们是在等我?”

“哦,对啦!”霍霍尔边回答边从床上跳下来。“好,咱们到郊外去逛逛,夜里的月亮好得很。去不去?”

“好吧!”巴威尔说。

“我也去!”尼古拉说,“喂,霍霍尔,你笑的时候,我很喜欢你……”

“你答应送给我东西的时候,我很喜欢你!”霍霍尔边笑边说。

他在厨房里穿衣服的时候,母亲絮絮叨叨地对他说:

“穿暖和些……”

他们三人走了之后,她隔着窗子望了望他们,然后又看看圣像,低声地说:

“主啊,愿你帮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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