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谓帝玉,或许是……”
“是什么,兰卿?”怀王端着茶盏,目光灼灼。陪坐旁侧的王砚、冯邰,杵在下首的张屏,亦都一副屏息聆听的神情。
兰珏打叠精神,毕恭毕敬道:“回禀殿下,夷贼妄称公孙氏,所言帝玉,可能是传闻中的黄帝玉。嫘祖为黄帝生二子,相传黄帝将一块宝玉赐予长子玄嚣。黄帝崩,次子昌意之子高阳即位,为帝颛顼。颛顼有六子,长子穷蝉为夺位谋害其弟魍魉,魍魉避居雷泽。颛顼崩,六子皆未继位,帝位由玄嚣之孙高辛袭,即帝喾。帝喾有五子,伊祁侯陈锋氏女庆都为帝喾生子放勋。放勋诞时,帝喾母逝,放勋随母在外祖家长至十岁才回帝喾膝下,姓亦随外祖为伊祁。传闻曰放勋回归时,帝喾怜此子自幼不在身边长大,便将随身佩戴的黄帝宝玉相赐。帝喾崩,长子挚即位,放勋为唐侯。然挚治国不善,在帝位九年后被众诸侯废,诸侯拥立放勋为帝,即帝尧。”
怀王呷了一口茶:“听着有几分得此玉者得天下的意思。”
兰珏道:“野史传闻之灵异物件,大多依史实如斯附会编纂尔。”
怀王点点头:“兰卿见解甚妙。那故事里宝玉后来如何?当真流落到蛮荒之地去了?”
兰珏道:“传闻曰,尧将黄帝宝玉镶于冠上,以示恭敬追思之意。尧居帝位七十载后,择穷蝉后人舜为继任。尧嫁二女娥皇女英于舜,并把镶有黄帝宝玉的冠冕赐予舜。此冠由舜传至禹,禹又传启,启开夏朝,此冠便藏于夏国库之内。夏桀亡国,成汤立商。下臣自夏宫中发现此冠,献予成汤。成汤先祖乃帝喾次妃有娀氏简狄所生子契。神话中又说,简狄吞燕卵而生契。而黄帝宝玉乃帝喾亲赐予尧,尧得帝位。故成汤不喜此玉,命人将冠埋于豳地。豳地时为姬氏辖之,其先祖为帝喾元妃有邰氏姜嫄所生嫡子弃,在尧时为农师,即后稷。其子不窋亦司掌农职,太康失国,后羿代夏时,不窋避于庆阳。其孙公刘,亦擅农耕,率民众迁于豳,公刘子庆节便在豳地建国。”
怀王哈哈一笑:“那埋着的黄帝宝玉冠看来就被他们刨地的时候挖着了。”
兰珏含笑道:“故事里是说,成汤埋冠于豳地,并命豳公守之。伊尹劝其曰,陛下先祖,帝喾次妃所出。豳公先祖弃之母,帝喾元妻有邰氏也,袭帝喾姬姓。今陛下再命其看守黄帝宝玉冠,恐姬氏将生不臣之心。成汤却不以为意,曰,予受命于天,三千诸侯,万方百姓,听予一人诰,岂惮疑一农夫尔?商立朝后,天下大治,姬氏一直安居于豳,冠与黄帝宝玉之事,便被淡忘。直至武乙时,亶父因戎狄之乱,率民由豳地迁居至岐山之阳周原,临行前仍不忘成汤之命,遂携黄帝宝玉冠至西岐。以周原之名而定号为周。”
怀王再一哂:“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这回姬周天下也能跟这玉编上了,扯的够长。”
兰珏一揖:“山乡野话,让殿下见笑。这故事到此仍未结束。众所周知,亶父有三子。幼子季历最贤,长子太伯与次子仲雍纹身断发,让位于季历。史载太伯三让天下,后与仲雍避居荆蛮,在梅里凿河耕种,筑城名曰句吴,吴地始兴。故太伯又称吴太伯。太伯无子,身逝后将吴主之位传与仲雍。季历继周位,其子为文王姬昌。时商纣暴虐,民心向周。故事曰,这时商王因西岐繁盛,又想起黄帝宝玉冠之事,先害死季历,又囚禁姬昌。姬昌本欲将冠献给纣王,被臣下劝阻。纣王囚文王,杀伯邑考,文王归国,武王伐纣这些,臣就不多赘述了。后来周得天下,周武王封仲雍后人周章为吴君。”
怀王轻叩盏盖:“看来故事要落到吴国处。”
兰珏又一揖:“殿下英明,一眼便看穿窠臼。那故事至此便跳到周幽王时,幽王宠褒姒,废王后申氏及嫡子宜臼太子之位。立褒姒为后,褒姒所生儿子伯服为太子。烽火戏诸侯,尽失人心。申氏设法窃得密室中的黄帝宝玉冠,令宜臼携之逃去申国,向申后之父申侯求助。申侯遂借鄫国及西夷犬戎之兵攻打镐京,幽王被犬戎弑于骊山。申侯扶宜臼为天子,即周平王,迁都洛邑,东周始。因平王之位乃弑父所得,难以服众,自此侯争霸,不尊天子。
“至周简王时,吴侯寿梦袭位,到洛邑朝拜简王,简王大喜,与寿梦共叙同宗之情。当时晋楚两国争雄,简王欲扶吴遏制晋楚,将寿梦由吴侯改封吴王。寿梦练兵习车,先伐郯,又攻楚、巢、徐,尤其数番胜楚,会盟诸侯。那传言故事,到这里又分两版,一是说,简王见寿梦时,将黄帝宝玉冠赐给了他,并道,此冠本当是太伯之冠,今还归吴君。二说,简王确实赐黄帝宝玉冠与寿梦,但寿梦坚辞不受,简王深深感动。但其余诸侯都误以为吴王得了黄帝宝玉冠,尤其楚国,十分嫉恨。
“周简王之后,又历灵王、景王二帝,至景王驾崩,景王庶子王子朝欲得帝位而举兵作乱,周悼王被王子朝逼出洛邑,来不及带走黄帝宝玉冠,冠遂被王子朝所得。然悼王又得晋国等诸侯相助,攻回洛邑,王子朝败退,携黄帝宝玉冠退出洛邑,因冠太大,不便携带,便将玉从冠上摘下。摘取时,不慎将玉磕出一道伤痕。之后王子朝连连败退,带残部逃至楚,楚王向王子朝索取黄帝宝玉,王子朝不得以献出,却被令尹子常截下,用来栽赃政敌郤宛。郤宛被杀,其子伯嚭携黄帝宝玉投奔吴国。自此,吴国愈盛,吴王阖闾破楚伐越,成一代霸业。但伐越时,被越大夫灵姑浮斩去脚趾,伤重而崩。”
怀王点头:“由此对应玉上磕伤,套路。”
兰珏躬身:“天下人若都有殿下一二分英明,则野史话本无可存也。”
怀王微笑:“兰卿太抬举小王,小王平生最喜欢野史故事,不然也不会劳烦兰卿讲述。兰卿先喝些水润润喉,再请继续道来。”
兰珏便谢恩抿了些茶水,再接着道:“这故事就一直镶嵌附会史实。阖闾崩后,夫差灭越国,俘虏越王勾践为囚。越国谋士范蠡文种贿赂伯嚭,又献西施、郑旦等数位美女迷惑夫差。范蠡欲让人窃黄帝宝玉,散吴国气数,文种却道,此玉,姬朝与楚得之皆无善果,恐有灵性,会择主,不能驭其者反被其克,不如设法毁之。于是,某美人,一般野史中附会的是郑旦,便假意赏玩宝玉,向夫差求为耳坠。夫差服食越国所献丹药,昏晕之际,竟就答应,命工匠把宝玉劈成两半。群臣苦劝,工匠泣而不从,夫差怒而杀数匠,终有一位工匠惜命从之,甫将玉放置轮盘上,天上忽阴云密布,降下落雷,宝玉自行粉碎成尘。郑旦夜梦一赤龙吐雷击己,不久即暴病而亡。夫差尤执迷不悟,还将宝玉唯一残损稍整的碎片放入郑旦口中,随其入葬。后吴国终被越破。范蠡携西施远遁,文种不得善终。”
怀王挑眉:“这故事就算结束了?那所谓黄帝宝玉就是被毁了,番贼又叨叨个什么?”
王砚道:“可能是当年那边的番子到边塞做买卖,顺手在旧书摊上买了本传奇野话,书不全,只有上册。就当真了,且以为这东西还在。”
怀王点头:“有道理。番子们都怪憨的。”
冯邰哼道:“夷贼妄自附会,以为假借个公孙之姓便可攀连,华夏之正统,岂是他们能解尔?”
王砚看看一言不发的张屏,兰珏再道:“凡写此传说的书册,大都还给按个小尾巴。譬如秦一统六国后,曾寻得此玉,秦亡后又不知所终。汉武帝得一玉片,着东方朔鉴之,东方朔曰,此,黄帝宝玉残片,因陛下乃天下圣主,自来归之。诸如此类……”
冯邰咳嗽了一声,冷冷道:“真老套尔。”
王砚笑道:“所以说,番子还是书没看全,不然该思量思量,是不是得了这个没福气拿的东西,亡国了。”
冯邰向怀王一揖:“殿下,臣以为,这等野话,不当多言。”
怀王放下茶盏,含笑道:“孤与几位爱卿也就是偷闲喝盏茶聊聊天罢了,自不能当公务论。”
王砚又一扫归座的冯邰与张屏:“此案确实牵扯太多旧时人物琐碎杂谈,卷宗内如何陈述,上禀皇上,臣还在思量。”
冯邰道:“自然是据实上禀。”
王砚正色:“身为臣下,岂可欺君。若有丝毫隐瞒藏掖,顿时就要头颅落地,怎敢为之。冯大人可不要开这种玩笑。只是王某着实不擅长笔墨,唯恐奏折中陈述不能详尽罢了。不过我们刑部只管结案即可。冯大人还要处置那山那庙那坟的后续,及太后娘娘那里的回复,真是辛苦了。”
冯邰面无表情道:“多谢王侍郎替京兆府操心。”
兰珏退回座位上,也瞥了一眼张屏,张屏微微掀了掀眼皮,又顺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