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1 / 1)

说完这句话,老叟停顿了一下。

这一段,是多年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说到这个关键之处,他很自然地要小卖个关子,等着张屏急不可耐地追问。

但是……老叟望着这个小年轻凉白开一样的脸……

以及,其有些放空的眼神……

这是,走神了?

幸而,张屏在老叟心中一沉一黯的瞬间,目光闪了闪,重新凝聚起关注,发出了一个音:“哦?”

老叟在失落中下坠的心被及时地提了回来,在张屏关注的视线中,自斟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捋一捋胡须,方才道:“此事说来,更是蹊跷。大碗村外有几处地方风水上佳,本想将姥姥请葬入土。哪知道许多劳力一起抬那棺材,都死活抬不动。吓得又是请法师诵经,又是上香。”

焦二觉得,可能姥姥就喜欢他家这个地方,反正挖出了棺材,他也不敢住了,就让给姥姥,不多打扰她老人家便罢。

可县里的先生说,姥姥既择定焦二将她挖出,必是早有安排。村里那个地方,不合她老人家意,她不爱去。于是起坛扶乩,请她老人家亲自示下。

然而,左请右请,甚至让焦二上去请,始终请到的都是乱乩,县中先生方又恍然想到,可能是姥姥嫌弃众人不洁,不肯降临。便先找了两个女童扶乩,依然不成。没奈何又找了两个男童,不曾想竟然请出了乩。

“当时老朽就在旁边,亲眼见炉中香烟齐齐往一个地方飘,跟着乩便动起来!”

扶乩的两个娃娃,都是村里孩子,皆不识字,砂上却明明白白写出了几行字——

坐山高,观水长,云外松下妙玄藏;座下虔许勤善功,自有福报世无双。

“老朽打小不喜欢念书,诗啊词啊更是不往脑子里去。但奇了,就这几句话,我那回看过后,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字绝不带记岔的。便是拿刀刻到心里,也只能记这么清了。”

这回张屏的目光倒很专注,点点头:“嗯。”

老叟尚较满意,再呷一口茶,继续讲述。

县里来的那先生和几位法师一道将这几句乩诗解读了一下,推测姥姥是要在山上,还得是峰顶有大松树的山。

村人便想到,村外的大包子山顶上就有几棵老松树。然后众人又恍然发现,炉中供香清烟飘的方向正是指往大包子山的所在。

焦二更道出,姥姥的石棺被挖出时,棺材头亦是朝着大包子山的方位。

原来姥姥早有暗示,只是众人愚痴,不曾领悟。

大碗村便在做完法事后,将姥姥的石棺恭送上大包子山安葬。这般神异,连县里乡里的都来了人。这回姥姥的石棺轻轻松松便被抬动了。几个抬棺的后生上了山亦不觉得累。

安葬下姥姥后,众人觉得,再管大包子山叫大包子山显得对姥姥不太恭敬了。以前乃因这个山圆墩墩的,长得像个包子,故如此称呼。如今山顶安葬了姥姥,难道要把姥姥算作包子的顶褶?或是小笼包的近亲烧卖脑袋上的那颗青豌豆?

太不恭敬了。

于是附近村民先都改口称此山为姥姥山。待谢知县上任后,才又把山名改成寿念山。

张屏听老叟讲述完毕,脸上又浮现些许沉思之色。老叟将之看做意犹未尽,甚是欣慰。

张屏再吃了一碗茶,辞别老叟,骑马径往慈寿村去。

石棺被挖出的地方十分好找。像张屏这样想来探访姥姥神迹初现之地的人不少,村民早已司空见惯,瞅见张屏是个穿长衫的生面孔,便就在道旁主动停下,待张屏一开口,立即为他指明道路。

张屏到了地方,见果然如郭叟所言,有一座小小庙观,四周都被竹竿围了起来,但若跨竿钻缝,亦能进得去。看来不少人都那么干了。竹竿皆歪歪扭扭,这头高那头低的。

张屏先在竹栏杆外绕着转了转,这里被围,看样子是打算翻修重建,空地上的棚子下堆着砖,破旧的小庙观很明显是门窗都被掰掉了又临时安了回去,当中正门与两边两扇窗将就歪斜着,好像一张扮鬼脸的脸。地面上还有用漆画好的印子,准备把这个小破庙扩做原来三倍大。

张屏再又钻进竹栏杆内,走到道观前的一个土堆旁。

果然,土堆后,是一圈井沿。

井沿斑驳陈旧,沾着新土,井洞壁亦是裸露的泥土。看井沿痕迹,上方及四周,以前应该还有封盖的石板。新近才被刨开,打算重挖一口井。

张屏用手臂丈量了一下井口大小,再捡了根树棍往土堆中捣了捣,未探到土下有掩埋着什么。

想来封井的石板是被人搬走了。

张屏又在庙观前踱了几步,打量周遭,却没有进那道观中就钻出了竹竿栅栏。

他再仔细看了看四周,便牵起老马,转身离开。刚走出几丈,前方路口,忽然冒出一个后生,拄着一把大铁叉,向他露出不甚白的牙。

“这位公子,官府可是有令,此地不得擅入。

张屏牵马停下:“哦。”

后生迈到路当中:“但公子方才进去了,可怎么好哩?”

张屏道:“只是看看。”

后生卷卷袖口:“看看?就是不让看,这才栏上了。你刚才还钻栏杆了吧?”

张屏道:“嗯。”

后生转动手中铁叉:“官府有令,但凡有人擅闯,即刻捆送衙门重罚。”

张屏道:“哦。”一副来,请捆的淡然。

后生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其他反应,就再作势一打量他:“我看公子应是外地人士,不知规矩。”

张屏认真地道:“犯即有过,无关知否。”

那后生瞪眼看着他,片刻后再一咧嘴:“但是,要我把公子就这么送去官府,显得我这人好像不近人情似的。”

张屏又认真地道:“无需自责,送官乃理应之举。”

后生再瞪眼看着张屏,不禁在心中破口大骂。娘的,至于么!看穿戴也不算破,一二十文钱的事儿,至于做到这地步么!娘的这是哪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吧?

给他一叉?

后生再狠狠一瞅张屏。这种人,他娘的值得爷费这一下动胳膊的劲么?

都不配沾爷这叉!

后生啐了一口唾沫:“行了,过去吧!”

张屏一脸诚恳向他一拱手:“多谢。”慢吞吞爬上老马。

老马不紧不慢迈蹄前行,后生强忍着一叉叉上马屁股的冲动再狠狠啐了一口,望着张屏得得远去的背影,又恨不得从怀里摸出一把钱砸在他脊梁上。

娘的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张屏再赶回县城歇了一夜,即返回宜平县。

张屏这张脸,算在宜平县普及了。刚到城门前,即有人飞奔进县衙告知邵知县。

邵知县开心得涕泪横流,亲自在大门处迎接,告知张屏,吏部派了人来,已在县衙行馆等了张屏两天了。

玳王流放丰乐县,新旧知县若在流放期间交替,不甚妥当。吏部便紧急派人通知张屏提前到任。

前来的小吏奉命务必亲口告知张屏,并即刻带他到京城。谁想到了宜平县,张屏居然不在,不知道哪里遛跶去了,小吏等候两日,憋了一肚子火气。

迁任的紧要时刻,竟优哉游哉擅离旧职,跑去春游。活了半辈子,真没见过当官当成这样的人!

小吏强忍怒意,未形于色,留待回司部后再上报张屏失职之过。玳王之事,皇上圣谕,未免地方官吏因玳王身份,生出徇情之事,不得透露。故而小吏提也未提,只简略告知张屏即刻启程。连夜进京。

“且歇一日不成么?”邵知县替张屏求情,“张大人虽来宜平不久,但极得百姓爱戴。百姓们亦想送一送张大人。”

小吏板着脸道:“任令紧急,不可耽搁,否则罪责难担。”幸而这几天,邵知县酒菜供奉尚令他满意,总算容张屏喝了口茶。

张屏亦不多话,他要交接的公务早已整理交待好,此时极迅速地拢了个小包袱,向邵知县与县衙同僚辞别,便随吏部来人一道离开。

邵知县率县衙众僚送至城门外,许多百姓尾随围观,送别场面竟有几分浩荡。

张屏向邵知县、众同僚及百姓一揖做别,抬眼看了看城门上宜平县三字,转身策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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