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刘势光留在礼堂里,说要开解开解罗彪,辛月便独自一人出来拿车。
此时不过七点,太阳没完全出来,天色阴阴的,空气里还飘着点晨露潮湿的味道。
辛月一身黑衣,肃穆冷艳,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露天停车场里。
这个时间,停车场里的车不多,辛月一眼便看见了自己车旁站着的那个人。
易宣背对着她,身边有缕缕烟雾飘散。
听见身后的脚步,他偏了偏头,侧脸好看到令人窒息。
比起五年前,他更高了些,肩膀的轮廓也更宽阔结实了。
时光洗去了他五官的青涩,却洗不掉他身上沉郁的气息。
看见辛月,他忙把手上的烟头塞进口袋,双手插兜,转过身面对着她。
幼稚慌张的动作让辛月有些恍惚。
定了定神,她抬脚走过去。
“结束了?”易宣问。
“嗯。”辛月轻声应。
她停在车头的位置,垂眸扫过易宣藏着烟头的口袋,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扔掉,会烧起来。”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淡淡说了这几个字,易宣却被瞬间安拉回了五年前。
那是高考前的某个夜晚,他在阳台上抽了烟,看见辛月从房间出来,他顺手把烟头藏进口袋里。
那时,辛月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扔掉,会烧起来。’
易宣心神一晃,恍惚以为自己还是19岁,“月……”
“那边有垃圾桶。”仿佛没有听见易宣在叫她,辛月从把包里拿出车钥匙,示意他不要挡在车门的位置,“你站在那里,我没办法进去。”
易宣一怔,往后退了两步。
辛月抿了抿嘴角,上前打开车门。
以为她这就要走,易宣下意识地伸手撑住车门。
“你现在就要走吗?你不跟……刘势光,他们一起去吃饭吗?”
辛月看了眼撑在门框上的那只手,淡淡说:“光叔在礼堂里陪罗彪说话,我来拿车。”
易宣身心一松,放开了手。
辛月对他淡淡颔首,视线不经意地瞥见他的左眼,她动作顿了顿。
易宣的左眼从前只是弱视,眸光比右眼暗淡一些,但现在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原本沉黑的眸子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浓雾,灰蒙蒙的。
她这样定定地望着他,让易宣心口倏地一紧。
手不自觉地伸向了她。
“再不扔掉,真的要烧起来了。”
辛月淡淡说着,坐进了车里。
她关上车门,车窗摇下来,“我先过去了,一会餐厅见。”
看着她的车子开出视线,易宣僵在半空的手伸向右边的口袋。
未熄灭的烟头揣在兜里,很烫。
但他不觉得疼。
*
葬礼结束后的宴席,是秦丞一早就安排好的。他以为会有很多人到场,墓园旁边的四星酒店里,他包了一整个大厅。
宴会厅的舞台今天被装点的很庄严,台下唯一开席的桌子上只坐了六个人,剩下一厅的空桌子显得异常诡异和滑稽。
秦丞环视了一圈饭桌上其余的五个人,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原本他还担心定的位置不够,没想到了最后却连一桌都坐不满。
更没想到,今天该来的人一个都不来,不该来的却千里迢迢从国外飞回来了。
因为是早上,易宣临时让酒店把定好的菜换成了一桌的粥粉面,还有精致的茶点。美名其曰早上吃的太油,对身体不好。
什么对身体不好,对谁身体不好?之前辛月走的时候,他们陪着他没日没夜喝酒的时候他怎么不担心对他们身体好不好?真的是。
望着这一桌清汤寡水,秦丞悄悄看了看身边的易宣,又抬眼望了望对面的辛月,默默吐槽。
罗彪和刘势光一起坐在主位,脸色都不太好看。罗彪的眼睛,到现在都还是红的。
这两个年过四十的人,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是各为其主,从上一辈的辉煌到这一代的纠葛,他们都看在眼里也参与其中。
易鸿德离世,罗彪心里有多悲凉,刘势光很能理解。
他把桌上的红酒白酒全都撬开,给罗彪和自己一个人倒上一整杯,仰头饮尽,两人开始惺惺相惜。
待一瓶白酒下肚,刘势光拍了拍罗彪的肩膀,宽慰他道:“阿彪,看开点。人活一辈子,谁没有一死?你能替易老大送终,已经很不错了。想当年辛哥走的时候,我不得已飘在外面,他的身后事都是我们家大小姐一个人操办。她那时候才16岁啊!”
刘势光说着,易宣抬眸看了一眼辛月。
她淡淡坐在那里,冷艳地像一幅水墨画。
岁月没有折损她的美丽,而是让她的青春沉淀出了更加迷人的成熟韵味。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的心没有一天不是为她而跳动。
罗彪脸也喝红了,对今天的葬礼,他有一肚子不满,但看了眼身边的易宣,到底还是没说太重的话,“我老大一辈子儿女双全,到头来却还是我来替他入殓。”
易宣略皱了皱眉,冷声道:“要喝上一边喝。”
他话一出口,桌上的人皆是一愣。
秦丞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把两个中年人扶到隔壁的桌子上,让服务员开了席,又把这桌的酒也给开了。
“我们那儿喝粥配咸菜,下不了酒,您二位就在这儿喝,敞开了喝!”
辛月有些担心地望着刘势光,本来他说中午要带她去公司转一转,现下怕是不行了。
易宣以为她是怕一个人没法送刘势光回去,他低声道:“别担心,一会儿我让人送他们回去。”
辛月一怔,点点头,轻道:“那就麻烦你了。”
她客气疏离的态度让易宣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头,他眸光转冷,没再说话。
明威看着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心下了然,埋头喝粥,也陪着易宣沉默。
秦丞安排好了两个老大哥,坐回来一见桌上的氛围这么沉默,再看眼易宣冷臭冷臭的脸,不由在心里叹气,唉,看样子还得轮到他出马了。
从前辛月虽然喜欢他不如喜欢黎天浩那样多,但好歹他也亲亲热热地喊了她几年姐,当初她是跟易宣闹翻,也不是跟他闹翻。如今老友见面,问问近况,也没什么不行的。
秦丞在心里计较了一番,清了清嗓子开口招呼:“咳咳、那什么,月姐你吃啊!”
辛月昨天刚从国外回来,混乱的生物钟让她头疼的厉害,刚才勉强撑着咬了一口奶黄包,她便再也没动筷子了。
她淡笑着应了一声,那恰到好处的淡雅笑容让秦丞当即就在心里喊了一声糟糕。
“月姐,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辛月今天化了淡淡的妆,淡色的眼眸水汪汪的,皮肤嫩的好像能掐出水,那一抹娇嫩的粉唇更是撩人。眼波流转间,连明威刚才都被她蛊惑的来问她是谁。
五年前,辛月就能用那张素面朝天的脸让易宣为她要死要活;五年后,她的美貌不但半分未减,甚至还愈发有味道,那易宣这次还不得真的为她去死?
秦丞这样想着,问这句话的时候就更多了两分忧心。
辛月听出他话里的隐忧,有些好笑地问他:“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希望我快点走?”
“呃?当然不是!”秦丞矢口否认,他紧张地看了眼易宣,见他冷冷地瞥过来,他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我怎么可能希望你走嘛!我就是、就是想……如果你待的时间长的话,要不要我给你找个房子?!”
冰冻视线终于移走了。
秦丞松了一口长气。
“哦,原来是这样。”辛月看见他狼狈的表情,拖长的音调颇有些幸灾乐祸。
她淡淡弯了弯唇角,说:“找房子倒是不用,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帮我找个靠谱点的家政来打扫卫生。”
“家政?”秦丞一怔,立刻想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问:“你要住回青羽山?”
青羽山,是辛月从前那套小房子的小区名。
易宣闻言,望向辛月的眼神一下深了许多。
秦丞咽了口唾沫,眼神变得有些为难,“……呃,家政嘛……”
辛月奇怪地望着他:“怎么,很为难吗?那算了……”
她刚要说不用麻烦他也可以,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看了眼来电显示,辛月起身到一边接电话。
“怎么这个时候打来?今天感觉怎么样,已经吃过饭了吗?……”
她没有走出宴会厅,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她温柔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到几人耳朵里,连一直埋头吃东西的明威都忍不住侧目。
不出意外,这通电话应该是邵凯打来的。
秦丞有些担心地看着易宣。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辛月的背影,眼眸深沉,神情执拗。
“宣哥……”
秦丞刚开口,见易宣突然垂眸,他机灵地会意收声。
抬眼见辛月挂了电话正走过来,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苍白,秦丞一怔。
“月姐,你没事吧?”
辛月勉力笑了笑,“没事,就是时差上头,有点晕。”
她刚才接电话的时候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太阳穴内牵扯的痛感瞬间爆发得让她差点站不住脚。
身体在提醒她要休息了。
辛月看了眼喝的正开心的刘势光,对秦丞说:“我先回酒店去了,一会儿麻烦你把光叔送回去。”
“哦哦哦,好好。”秦丞连连点头,“你安心休息,光哥交给我!”
“嗯,麻烦你了。”辛月说着,视线滑过易宣阴沉的脸,她拿包的动作有瞬间的停顿,但很快她便恢复如常。
“我先走了。”
辛月走了。
没有看易宣一眼。
易宣靠在椅子上,泄了气一般瘫软。
他闭了闭眼,掩去了黑眸里所有深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