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了了回忆起自己读大众心理学时候的内容,撇撇嘴叹了一声:“学法的时候觉得法律与真相无关,于是跑去学新闻;可等当了记者,才知道舆论这玩意儿离真相更远。其实抛开恩怨,我觉得陶文友那话还真的没什么大错,只是不中听罢了。”
她指的是陶文友视频里说的那一段。
不可否认,是某个群体的状态。
程白拿起手机先回复了边斜的消息,告诉他自己正在楼下喝咖啡,然后才抬起头来看魏了了,淡淡道:“又不想当记者了?”
魏了了翻了个白眼:“我他妈现在除了混吃等死什么也不想干,真是疯了才去追求什么理想。看看老娘长这么漂亮,就不该把人生浪费在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上,随便钓个钻石王老五都不至于混这么惨!”
程白笑笑不说话。
魏了了说完之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蹙,忽然就露出了几分烦躁。
只是一转念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我前阵还奇怪你怎么不找我来写软文,敢情是背后有大神操刀。你这软文找谁写的,很厉害啊。”
程白一下回想起了昨晚。
边斜写完了稿子递给她看。
她就坐在他书房落地窗前的一角,慢慢看完了那两页纸,然后说了一句:“就这样?”
那时大作家就站在电脑前抽“事后烟”。
听见她这三个字,他整个人脸都青了,差点气得跳脚,直接把她轰出去,扔下一句,“爱用用,不用滚,免费的还这么高要求!”
所以,其实是她不大了解这行当?
程白忽然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审美:“我看着这文也没觉得多才华横溢啊,你是觉得他写得很厉害?”
魏了了只翻白眼:“废话!”
软文能写成什么样?
太煽情立场太明确都会被人一眼看破。这么长的文章阅读感非常重要,一定要能让人顺畅读下去,所以对文字的要求非常高。更不用说这篇文的表现形式并不单一,讲故事,放图片,甚至视频,还做了简明的事件图表,简直不要太优秀。
魏了了忍不住跟程白解释了一通。
程白“哦”了一声。
魏了了无言了,追问:“你是找了我们圈里哪个大记者吗?”
程白说不出话。
她手机屏幕上正好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边某人:我下来了。
于是抬起头,向着那边电梯的方向望去。
边斜穿着一身黑白的长风衣,脖子上挂着条长围巾,正好从电梯里走出来,手里还握着手机。
魏了了顺着程白目光看去,福至心灵,忽然就“靠”了一声。
全明白了。
“我程儿还是我程儿,惹不起,惹不起。”
边斜才刚下来,也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
昨晚他免费给程白当枪写软文还被这种没有文字欣赏能力的人嫌弃,现在想起来还有点记恨。
脸色于是不是特别好。
走到这边来,他先跟魏了了打了声招呼,才没好气地看程白:“去哪儿?”
程白道:“去医院,看看老师。”
说完又转头问魏了了:“要一起去吗?”
魏了了看了一眼时间,考虑片刻,摇了摇头:“不了,一会儿约了人。老师那边我上午才看过,还是明天再去吧。”
去医院的一路上,边大作家都摆着个臭脸,自顾自低头玩着手机,也不搭理程白。
程白觉得好笑:“还生气呢?”
边斜正在刷微博,翻着那篇署名为“廉价作家”的软文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可偏偏有人不懂得欣赏。
他越想越气不过,干脆满怀着一股孤芳自赏的傲气,给这篇文点了个赞。
点完了才哼哼似的回程白:“别跟我套近乎,你有本事嫌弃就千万别怂别舔,我边某人可不是你随便说两句话就能哄回来的。”
程白:“……”
她转眸瞅了他一眼,默默从手边的小盒子里摸了块绿豆糕递过去。
边斜动也不动一下,冷嘲:“一块绿豆糕就想一笔勾销了,我可真是‘廉价’呢。“
程白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压住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她收回手来,又摸了一块绿豆糕递出去。
这回边斜瞥了一眼,但还是没动。
程白摸了第三块。
边大作家终于不耐烦了,一把把那叠在一起的三块绿豆糕抓在手里,连着那装绿豆糕的盒子都拿过来,算是服了程白:“哄人都舍不得下血本,你是葛朗台吗?”
“……”
随便说两句话哄不回来,但如果你肯下一盒绿豆糕的“血本”,哄人这种事还是轻而易举的。
程白忽然觉着这货是真好相处。
接下来的一路程白专心开车,边斜则窝在副驾驶,也不说话,跟只仓鼠似的吃着绿豆糕。
赵平章所在的医院就是褚贤文那家。
她照旧是在附近找了个停车场,才跟边斜一起,进医院,到了特护病房。
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前半程的确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到后半程却会非常痛苦,而且抢救的话一般都要进行洗胃,所经历的痛苦绝非常人能忍受。
所以此刻的赵平章脸色有些苍白。
但事实上,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外界传言中的那么严重。甚至他神智完全清醒,正在妻子冯琼的陪伴下和一名医生说话,褚贤文则站在一旁听着。
程白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褚贤文正准备走,两人刚巧打了个照面。
目光对上的瞬间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程白才一笑,轻轻道一声:“谢谢褚医生了。”
褚贤文的神情有些奇异,定定注视了她片刻,道:“不客气。”
他走了出去。
躺在病床上的赵平章也注意到了程白,略带几分虚弱地咳嗽了一声,打了声招呼:“小程儿来了啊。”
他说完又转头对冯琼道:“我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
冯琼略有几分犹豫,为着从昨晚到现在的惊魂,整个人都还有些惶惶难安,两只眼通红。
程白猜到赵平章有话要说。
她只宽慰冯琼:“师母放心,有什么问题我立刻叫您。”
冯琼终究是没说什么,出去了。
边斜想想也知道这场合自己在不合适,干脆也返身离开,去找褚贤文说话。
病房里就留师生二人。
程白拉过旁边的椅子,在病床前坐了下来。
赵平章穿着一身病号服躺在床上,灰白的头发散在两边,脸上平静极了,完全不像是一个昨晚吞下安眠药自杀的人。
连声音都很平缓。
他道:“外头怎么样了?”
程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答:“跟计划的差不多。我跟您打赌,您还不相信。事实证明,您对所谓的‘人性’,还是高估了一些。”
赵平章沉默。
程白从来是他最不一样的学生,这一点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当年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更因为她对某些极端问题的回答往往出人意料,甚至让他萌生过这样的疑惑:这真是一个学法的人吗?
他想到这里,也想起了自己前一天晚上在倒出那一瓶安眠药时,那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有时候生死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你就不怕我一念之差,干脆真的一死了之呢?”
“您不会的。”程白微笑起来,拿起旁边果盘里的一个苹果,仔细地去皮,“十几年前的法律固然有缺陷,但只有人活着,有心却推动,才能改变。您还有师母,还有家庭。一死了之是懦夫的逃避,苟且偷生才是勇者所为。我知道,您从来是个有担当的人。”
赵平章终于不说话了。
这几日倒春寒,外面的天气始终阴沉沉的。
程白也不说话。
在一切已经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在赵平章已经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最需要的不过是和缓的、能让他思考的安静。
她慢慢地削完了手里那个苹果,然后轻轻地将其搁在了果盘的一角,才起身告辞。
前段时间,边斜和姜明怀一人为程白讲了一个故事。
程白说,更喜欢边斜的那个。
但边斜真的没想过,有人真的能在现实里上演小说的剧情,将这一场游戏玩得出神入化。
医院。
自杀。
褚贤文。
报道。
魏了了。
一切的关键就在这一场自杀上。
如果没有自杀,舆论不至于反转。
它构成了后面一系列的逆转的基础。
但这一场“自杀”是事先策划好的。
仔细回想,边斜都不禁悚然,在跟程白往停车场走的路上,忍不住道:“程律现在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吗?”
程白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边斜道:“3·28案的舆论走向没比赵教授这案子好多少,我以为程律并没有对过往的事情释怀。”
“就算你说得对,可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程白并不承认自己现在有报复的快感,相反只有一种身为旁观者的冰冷讽刺,“施暴者终成受害者,曾经的受害者也能转头成为施暴者。本该是用法律能达成的结果,却一定要舆论的手段才能解决,不觉得可悲吗?”
毕竟所谓“法不责众”。
一定意义上讲,是人性的挽歌,也是法律的悲哀。
人们的同情与愤怒,是两种最廉价的情绪,且往往息息相关,最容易被人挑动,被人利用。
尤其是他们自以为掌握了真相的时候。
可谁也不知道背后是谁在策划。
这一次站在舆论阴影背后的是程白,但就连程白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次站在她背后的会是谁。
边斜沉默,似乎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程白好奇:“在想什么?”
边斜两手揣在衣兜里,两条长腿不紧不慢地迈着,走在她身边,弯弯唇笑起来:“在想程律对电车难题的回答。”
“……”
程白脚步忽然一停,转眸看了边斜一眼,却发现这位大作家不闪不避也正看着她,于是脑海中念头飞转,一下就明白了。
她失笑:“我说呢,你前阵没事儿干什么锻炼。”
原来是知道了她的回答。
不可否认,程白当年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的确与大部分人不同。
边斜那天从赵平章口中问出答案后,回去其实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很多人也许会选择拉杆改电车轨道救人,但极少有人会选择把桥上的那个胖子推下去。”
程白淡淡道:“大部分人不敢承担责任。”
边斜道:“可那不等于认为5个人的生命重于1个人的生命吗?”
程白忽然觉得跟边斜聊这种很哲学的话题有点意思:“在选择之前你就该知道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假如,你觉得5个人的生命不比1个人的生命高贵,那如果桥下是10个人呢?”
边斜怔住。
程白又问:“再多点,1000人,甚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呢?”
边斜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程白却耸肩:“有时候不作为并不是所谓的善良,世界上有的选择总要有人做出。还好,这种问题并没有绝对正义的标准答案。”
边斜忽然叹一声:“英雄主义。”
程白一下低低笑出声来:“所以我是程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