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楚王还活着的消息?”
帝王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威严中带着几分遥远,深不可测。
赵辰羽有些摸不准这个父皇的心思,脸上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父皇明鉴。儿臣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但楚王不是战死了吗?怎么还活着?”
皇帝背光坐着,他微微抬头,只觉得那张脸藏在阴影下,有股无上的威严。
那目光尖锐如刀,慢慢扫视着他,仿佛一旦察觉出任何不妥,就会当场把他处理掉。
这是年少时的阴影!
就算他成为了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骨子里还保留着对这位至高无上掌权者的惧意。
为了避免露出什么马脚,他脊背微弯,眸子微垂,遮掩住眼底深处莫名翻滚的情绪。
皇帝审视一番后,才缓缓说道:“你的疑问,同样也是朕的疑问。朕记得,当初楚王战死的消息,就是你呈上来的?”
赵辰羽呼吸一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启禀父皇,当初儿臣的确查到楚王已经战死。但今天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真假还有待考究。若是父皇同意,儿臣愿意再次前往边关一探究竟。”
“何必那么麻烦?”皇帝道,“既然是朝廷命官,哪有不回京城复命之理?”
赵辰羽:“父皇说的是。儿臣糊涂了。”
对此,皇帝不置可否。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问赵辰羽,“朕记得,在你皇兄犯事后,曾经有朝廷官员弹劾他与楚王狼狈为奸?”
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赵辰羽的脑袋上。
他心里明白,这个皇兄,指的就是先太子。
先太子突然谋反,被皇帝当场抓获,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
而在清算谋反罪的时候,一些见风使舵的大臣把目标看准了楚王,更以“与先太子勾结谋反”的罪名狠狠抨击了他,以至于在传出楚王战死的消息时,朝中上至皇帝、下至朝臣,无不是弹冠相庆。
可这个楚王,居然死而复生了!
还是在背负着那样大逆不道的罪名下,重新活了过来。
赵辰羽只觉得,过去那么多年经受的恐惧,都没有今天的多。
他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惊慌,喉头干涩道:“确有此事。当时儿臣率先拿出证据,证明楚王有不臣之心。而后,大理寺少卿又从楚王府中搜查出几封与皇兄联系的书信,这才定了他的罪名。”
皇帝问道:“你说的这些,朕都想起来了。不过,朕想问问你,若楚王真的参与了造反一事,此番又怎么敢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难道他不担心朕会将他打入天牢?”
“朕记得,楚王战死前,曾经跟朕求娶过顾家的二小姐。你再去问问,这件事情,那顾二小姐是否也知情?”
赵辰羽几乎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如果楚王真的与谋反一事有关,那么,儿臣定会将他捉拿归案。若是有人恶意污蔑,儿臣也会还他一个公道。”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皇帝似是有些疲倦,揉了揉眉心道,“既然人也活了过来,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务必尽快给朕一个答复。”
赵辰羽连忙应声,躬身退了下去。
当身后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赵辰羽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经过刚才的事情之后,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只觉从阎罗殿前走了一遭,尤其是他这个父皇字里行间看似温和实则暗藏逼迫质疑的问题,让他差点没稳住心神。
当初,先太子突然谋反,连累了多少人,说是腥风血雨也不为过。
这个楚王好不容易被拴在这条名叫谋反的船上,想要跳船逃走,恐怕没那么容易。
对外,楚王是“战死”,也是暂时为了稳住朝廷内外的局势,不让周围的敌国看笑话,使其有了可乘之机。
可经历过那场大事的人都知道,所谓“战死”只是个好听的名头,楚王真正的罪名,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他之所以第一时间揽下这个差事,也是为了掌握住主动权,并在“调查”的过程中动手脚,或坐实楚王谋反的罪名,或杀了楚王使其重新回到地底下,做个真正的鬼!
总之,不能让楚王活着回到京城。
思及此,他越发觉得肩头沉重,大踏步地回了东宫。
他第一时间找来了白丞相和苏晋北,提起了皇帝的吩咐,“如今楚王死而复生,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务必要在他有所动作前,把人抓住。苏晋北,本宫命你带上所有的银面死士和暗桩势力,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楚王的位置,并将其击杀。”
“属下遵命。”
赵辰羽又看向白丞相,脸色严肃道:“相爷,之前指证楚王与先太子勾结的罪证,恐怕得重新安排了。从今天父皇的话来看,似乎有些不妙……”
紧接着,他就把皇帝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白丞相听了皱起眉头道:“殿下,那件事里已经没有知情人,陛下应该不会怀疑。您会不会太过草木皆兵了?”
“再者,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楚王,咱们若是去动那些罪证,反倒容易暴露。还请殿下三思啊!”
赵辰羽闻言,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后怕涌上心头。
他攥紧了手心,勉强笑道:“相爷之言,犹如醍醐灌顶,及时救了本宫啊!你说得对,那些罪证不能动。楚王既然活了过来,那么,怎么会没有准备……”
话音戛然而止。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目圆瞪,身子踉跄着往后退了退,一副惊恐又备受打击的样子。
白丞相与苏晋北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本宫……本宫怕是着了这小人的道儿了!”赵辰羽面目逐渐变得狰狞,手抓着桌上的宣纸,狠狠揉成一团,义愤填膺道,“本宫怀疑,楚王不是死而复生,而是根本就没死。不,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他像是无头苍蝇般失去了方向,嘴里不停地说道:“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他在背后搞鬼。否则,顾永林的账簿怎么会被江寒舟带到父皇面前?那些在账簿一案中连根拔起的钉子,十有**就是他的手笔!他一直都活着,在某个角落里盯着本宫……”
白丞相顾不上去宽慰他,满脑子都是关于“楚王假死”的猜测。
听到最后,他也基本认定了这个事实,有些急切道:“殿下,若他之前一直都在暗处蛰伏,借以等待反击的时机,那么此次肯定是有备而来。为今之计,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他一直都看不起那些舞刀弄枪的莽夫,可如果楚王来了“假死”一出,说明此人不光是会打仗,还有心机有城府,那么,他就不得不防了。
赵辰羽也想到了这点,眼里划过一抹狠戾,厉声道:“这件事,就交给苏晋北来办。”
苏晋北连忙应声。
赵辰羽又疑惑道:“本宫听说,楚王本身武功高强,身边又有那么多将士保护,想要取他狗命,怕是不太容易。以防万一,咱们还得重新寻找另外一条应对之策,最好是能拿捏住他的命脉……”
不知怎的,苏晋北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与此同时,白丞相低沉的声音也响在耳畔,“殿下,老臣有个办法……”
“你且说说看。”
“老臣听说,楚王有个未过门的王妃……”白丞相缓缓说道,“这位未过门的王妃,本是犬子的前未婚妻,顾家的二小姐顾晏。退婚之后,顾晏就被赐婚于楚王。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守寡,甚至一度传出克夫的谣言。咱们是否能从此女身上入手?”
赵辰羽有些迟疑,“一个女人,能成什么事?相爷想要拿她来做威胁楚王的人质,是否也该找些有分量的人物,比如他的私生子什么的……”
白丞相:“不管是顾晏,还是楚王私生子,都可以作为挟制楚王的筹码。而且,据说那顾晏长得国色天香,还曾经得到了楚王府的照拂。此事,苏公子理应也知晓的。”
赵辰羽随即看向苏晋北,“果真如此吗?”
“的确如此。”苏晋北拱手,“但是,据属下所知,顾二小姐曾经与大理寺卿江寒舟交情匪浅,是否会对楚王产生影响,恐怕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这个消息,无论是赵辰羽还是白丞相,都从不同的渠道里听说过了,一度还嘲笑楚王头顶有点绿。
白丞相想了想,又道:“不过是抓个人。若顾晏真能影响到楚王,那自然是好事。若顾晏没那么重的分量,也可以作为楚王的掣肘,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若是不理顾晏,就会落下一个凉薄寡义的名声,若是被东陵百姓知道,他们心中的战神是这样一个人,也会丧失民心。如此,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赵辰羽却像是松了口气,道:“说得对!手握这个筹码,那就不担心他不乖乖就范。相爷,你速速安排,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楚王私生子和顾晏,以待后用。”
“老臣遵命。”白丞相连忙应道。
赵辰羽又看向苏晋北,同样对他寄予了厚望。
苏晋北没有犹豫地应下,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芒。
离开东宫后,他没有立即回府准备,而是绕到了京城的楚王府,站在不远处久久凝视。
虽然他没见过楚王,但不妨碍他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对方的消息——
什么用兵如神,有勇有谋,膀大腰粗,满脸胡须……
诸如此类的描述,都在战功赫赫的楚王身上出现过。
这其中有多少夸大的成分,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楚王远比想象中的要棘手。
苏晋北脑中飞快地盘算着,总觉得有些东西对不上。
既然楚王能躲过赵辰羽等人的追杀,那么,逃出生天后,他又去了哪里?
如果“假死”是真的,楚王因受重伤而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又以何种面目存在?
在明,还是在暗?
赵辰羽和白丞相觉得,要尽快斩草除根,以防后患。
但这举动里,本身就带着孤注一掷的癫狂,一旦没能斩草除根,遭到反噬的极有可能是他们。
别人不考虑后路,他却不能不多个心眼儿,此刻重新回想,越发觉得应该做好两手准备——
斩草除根,需要;但一旦失败了,他们面对的就是长期持久的双方拉锯和对峙。
到那时,比取楚王性命更重要的,则是他手里掌握了多少把柄,消失的那段时间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死而复生”的目的又是什么……
意识到事情的严峻,苏晋北也没在外面逗留太久,马不停蹄地回府,着手部署一系列的事情。
……
而楚王“死而复生”的消息,也传入了金陵。
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议论着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甚至有些大胆的人已经围在了顾府的门口,大有把顾晏逮住问个究竟的架势。
府中的下人早已得到了吩咐,这几日都安安分分地守着大门,不允许任何人的窥探。
同时,也有不少金陵权贵圈的贵妇贵女登门拜访,都被姜嬷嬷以“小姐身体不佳”回绝了过去。
林逸清看着姜嬷嬷走来,哈哈大笑:“顾二小姐,突然成为众矢之的,这感觉如何?”
“你会不会用词语?”何仙姑手里捣鼓着火锅配菜,头也不抬道,“怎么能叫做众矢之的呢?这分明是众人瞩目!”
林逸清八卦扇一挥,“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何仙姑难得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鄙夷:“众人瞩目未必是好事。她本就长得倾国倾城,引来多少人的嫉妒和垂涎?而楚王手握重兵,恐怕早已被朝廷忌惮,两个这么有话题的人凑到一块儿,在我们那里,这热搜早就爆了好嘛?”
林逸清听得云里雾里,嘟哝了句,“爆了就爆了,你难道担心楚王还保护不了顾二小姐?”
本来顾晏正兴致勃勃地听着,甫一听到他这句话,眸光微微闪烁着,问了一句:“林神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正绞尽脑汁应付何仙姑却被顾晏捕捉到秘密的林逸清:“……”
女人的直觉这么可怕的?
他对上顾晏那弯弯的眉眼,有些心虚道:“没有!顾二小姐,我能有什么事情隐瞒你?”
顾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没勉强他,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可不知为何,林逸清在一旁看到她这个模样,心里梗得厉害。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无人注意的合适时机,他把顾晏叫到一旁,低声道:“顾二小姐,你不会怪我吗?”
“林神医,您可是陛下亲封的神医,我怪你就是怪陛下,怎么敢呢?”顾晏言笑晏晏道。
完了,这是恼上他了!
林逸清急道:“顾二小姐,这是江大爷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我可不敢随便对外透露。”
顾晏举起手发誓,“我保证守口如瓶。再说了,如果真有什么事,我总要提前知道吧?你不觉得提前告诉我,比不告诉我要更妥当吗?”
林逸清有些纠结。
这个人,三言两语间,总有办法让他动摇。
他招架不住啊!
短暂的沉默后,他到底没有继续隐瞒,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交代清楚了,末了又道:“顾二小姐,你也千万别怪江大爷……”
“我为何要怪他?”顾晏有些茫然。
林逸清:“……”
他突然觉得有点累!
这顾二小姐不是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却不想,顾晏又道:“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这既然是他的决定,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自然没有怪他的理由。”
林逸清:“你就不觉得他行事过于冒险,过于自作主张?”
“林神医,他是楚王!”顾晏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他是威名赫赫的楚王,更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不管是不是冒险,你都不应该拿自作主张这种词来形容。再者,就算他行事过于冒险又如何?他难道还应付不了?”
说到激动处,她差点就要说,“应付不了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了”!
幸好,她及时地止住了话头。
林逸清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倒是信任他!”
就……有点酸溜溜的。
顾晏察觉出他的语气不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一脸戒备:“你想说什么?”
“没有,”林逸清也瞬间反应过来,摇头,“我刚才跟你说的,你心里记着就好。这段时间,就听江大爷的话,安心待在府里。不用多久就能把事情处理完了。”
顾晏点头,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想到,“楚王战死”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朝廷对他的猜疑和杀机。
甚至,从他恢复“楚王”的身份后,就已经逃不掉了。
她突然想起上辈子的事。
当时,楚王应该是真的被太子的人杀害,也就不存在现在的种种变数。
但后来宝儿被当权者盯上,楚王府被御林军围困,是否也跟朝廷的猜疑和杀意有关?
有些东西不能深想,一想,随之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惊惧和恐慌。
她对林逸清说道:“林神医,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林逸清愣了愣,脱口而出,“咱们没有坐以待毙啊……”
“我指的是顾府这里,还有京城的王府那里。”提到正事,顾晏神色也很严肃,细细分析道,“如果你是太子,得知曾经杀死的人活了过来,并且这人身上还背负着你费尽心思想要遮掩的秘密,你会怎么做?”
他会穷尽一切力量去杀了那个人吧?
林逸清眉头一皱,思索着这个可能,许久才道:“你是担心,太子拿你和小公子来做威胁?”
顾晏点头,“**不离十!”
“那我赶紧让人准备下!同时派人去给江大爷送信!”林逸清把八卦扇捆在腰带上,一脸凝重道,“如今只希望太子没那么快反应过来,否则,结果有点不妙。”
顾晏却没那么乐观。
现太子能把楚王算计得一身重伤,怎么看都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更何况,东宫幕僚又不是摆设的,那么多颗脑袋,总会有人想到这点,只怕在消息传到京城时,他们就已经派人行动了。
如今只希望,楚王府的家将们能够抵御住第一波攻击,为他们赢得一些缓冲的时间。
她把局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对林逸清说道:“眼下局势紧张,他又远在千里之外,咱们只能防守自救。你的人若是到了京城王府,防守是最主要的目的,同时可以借助于密道之类的东西,暂时避一避风头。他们的目标是宝儿,而你们需要做的就是藏好宝儿,不让他们找到,你可明白?”
得到她的提醒,林逸清顿时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道:“你这个主意好!不过,你怎么知道王府有密道的?”
顾晏笑而不语。
她当然知道,前世苏晋北带着御林军围困楚王府时,宝儿就是从那条密道里出去的。
后来,她死在大火中,也不知道宝儿怎样了。
林逸清也没耽搁太久,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脚下生风地离开了。
“他怎么走了?”何仙姑诧异道。
顾晏缓步走过来,轻声细语地说:“林神医临时有事,就先离开了。仙姑,这个就是你们家乡的火锅吗?”
何仙姑点头,又给她夹了一块薄薄的肉片,“你先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顾晏蘸着酱咬了一口,一脸满足道:“不愧是仙姑,心灵手巧,与众不同!何时也给我尝尝你们那里的多肉葡萄呀?”
话音落地,周围突然鸦雀无声。
顾晏有些懵懂地抬头,却见何仙姑和陆长风正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她刚才说错了什么话。
可她刚刚说,多肉葡萄……
正懊恼着,陆长风已经阴阳怪气地问了起来,“顾二小姐怎么知道多肉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