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一个个点过去。
那根手指骨节分明,葱白如玉,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般,只是往虚空中那么一点,那些人心底发虚,依次矮了一截下去。
他们都不想坐牢。
关键时刻的反应,最能体现一个人心里的想法。
顾晏笑吟吟地扫过那一堵人墙,眼尾娇媚若勾似引,仿佛要勾起深夜埋藏在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阴暗心思。
她拍了拍手,唯恐天下不乱般下了定论:“白少爷,看来你的人缘不是很好!这么多人,可没有愿意帮你去认罪坐牢的。你不行啊!”
“姑娘家家的,瞎说什么胡话?”
江寒舟突然开口,直接打破了现场紧张的气氛。
本来酝酿好情绪正欲大显神通却被某人破坏了气氛的顾晏:“……”
有这么拆她台的吗?
她冷哼一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暗暗记下一笔。
苏晋北离得近些,瞧见她这般灵动狡黠的姿态,眸光不觉得暗了暗。
他看看江寒舟,又看看顾晏,眼底似乎有什么暗潮在涌动。
正要仔细地想个明白,冷不防从旁边射来一道锐利而不可忽视的目光。他抬头看过去,却见江寒舟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像极了娇花被人觊觎而发出警告的恶龙。
霎时间,他的脑海里劈下一道亮光,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而事实上,他的确想明白了!
江寒舟看上了顾晏!
可是,怎么可能?
且不说顾晏那一层“未来楚王妃”的身份,就是江寒舟这种常年与犯人打交道的大煞神,能懂得什么是喜欢吗?
或许,更多的是占有欲在作祟吧?
他下意识地把江寒舟的心思归为“占有”的心理,脑子里的思绪缓了缓,不得不接受“两人关系不可告人”的事实。
此刻再回想起来,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些宴会上的“澄清”,都让旁人以为他们不可能真的会有关系。
毕竟,这两人身份悬殊,中间又横亘着一个战死的楚王,怎么都不可能会是真的。
殊不知,江寒舟恰恰利用了这种心理,把最不能诉诸于人的隐秘心思摊开在阳光下。
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唯有当事两人才知道真假。
可是,他很想知道,顾晏难道也心悦于江寒舟?
若是江寒舟可以,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也可以?
这想法来得突然却不突兀,如浪潮般汹涌澎湃,以至于他稍微触碰,就会溅起更高更凶猛的海浪。
他看了眼顾晏,眸光一瞬间变得坚定决绝,像是突然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苏公子,夜晚风大,可别被沙子迷了眼睛,去看不是你能看的娇花。”
江寒舟一早就发现了他的反常,趁着无人注意时,一把将苏晋北拖到人群之外,神色冰冷地盯着他。
苏晋北不自觉地离他远一些,直到感觉自己不处于他强大的气势范围下,才回道:“这句话,我同样送给江大人。娇花被养在墙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去采撷的。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寒舟神色淡漠道:“苏公子说这话时,不妨想想远在京城的沉香公主。听说,当初为了救你一命,沉香公主还特意派出了死士。这条小命还是要好好照看着,别到最后浪费了沉香公主的一番苦心。”
提到那个名字,苏晋北神色一变,不由得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他恶狠狠地盯着江寒舟,脸色阴沉如水,半晌后,才僵硬地转过身,不愿意再看这个无比恶心的人。
江寒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有几分得意,很快又被势在必得的光芒所掩盖。
他回头看向不远处那朵娇花,眼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这朵花早就被他捧回家养着了,谁敢觊觎,他定然砍了那人。
真是不识好歹。
而这个时候,顾晏并不知道有两个男人曾经为她发起过一场无形的争夺战,她只是专注于给白文广添堵,外加挑拨离间。
白文广简直开了眼界。
他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从小接触的女子,哪个不是打心底里奉承他,甚至是畏惧他。
唯独这个瘦不拉几的顾晏,专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难堪、添堵,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嚣张模样。
真是一只讨人厌的跳蚤!
这女人,居然还是他的前未婚妻。
丢脸!
他厌恶地别过头,看向那些扔东西的百姓,厉声喝道:“管家,这些人若是再动手,你们不用客气。就当作刺客来处理。”
“是,少爷。”管家应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些侍卫立即拔出剑来,把那些扔过来的东西都挡了回去,好些还砸到了人……
白文广露出的这一手,也让百姓们看出他的不好惹,再不敢继续闹事。
“白少爷,你要滥杀无辜吗?”顾晏问道。
白文广懒得搭理他,径自看向江寒舟,打着商量的语气说道:“江大人,闹到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吧?”
“本官正有此意。”江寒舟平静地说道,“关巡抚虽是朝廷命官,但作恶多端。不仅私自炼制药人,并将药人出售牟取暴利,还放任药人病变导致疫病爆发与蔓延,证据确凿,其罪可诛,即日押解回京,等待陛下发落。”
百姓们纷纷拍手叫好。
江寒舟又看向白文广,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似笑非笑道:“至于白少爷,身为白丞相嫡子,却在疫病来临时,刻意抬高药材价格,此等行径极为恶劣,理应抄录宣扬,以儆效尤。”
“江寒舟你不要太过分了……”
“别急,还有更过分的!”江寒舟一手负在身后,语气凉凉道,“你私下贩卖小孩,罔顾人伦性命,罪大恶极,即日起也押送回京,等待陛下圣裁。白少爷,在没见到陛下之前,还请你乖乖地待着。若是被本官发现,你与他人暗中联系,这畏罪潜逃的罪名可就逃不掉了。”
白文广看出他并非说笑,登时心神巨震,立即退到侍卫后面,大声喊道:“江寒舟!你不能逮捕我!我爹是当朝丞相……”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遑论丞相儿子?”江寒舟倏地板起脸,宽袖一挥,无数个泛着蓝光的箭头指向他,“白少爷!你最好乖乖跟我走。否则,我不介意使用陛下赋予我的先斩后奏的权利……”
与此同时,长街尽头飞快地跑来一队队官差,个个手持弓箭,包饺子般把人围在里面。
百姓早已被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偌大的广场中,仅有三方人马互相对峙。
白文广为了方便出城,随身侍卫并不算多,而关荣山已经被钳制住,那几十名侍卫也悉数被俘,怎么看都是江寒舟占上风。
他也没等白文广抉择,当场下了命令。
身后严阵以待的白青等人快速有序地冲上去,把奄奄一息的关荣山和面色铁青的白文广都抓了起来,往长街另一头走去。
贺同化走到江寒舟身边,瞅了瞅四周,低声谨慎道:“主子真英明!接下来,属下该如何做?”
“按照计划来。你把事情先一步写在折子里,呈送入京。务必要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关于白文广买卖小孩子一事,在京城多散播点谣言……你该知道怎么做的吧……”
“属下知道。”贺同化道。
早在离开京城时,他就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他名义上是当今圣上任命的,但实际上却是效忠于江寒舟的。
而在担任这个金陵知府时,他就已经做好了两手抓的准备,既要配合主子处理好疫病的事情,又要收编之前王智留下的人手,彻底把金陵掌控在手里。
江寒舟举目远眺,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坚定,“上折子的事,宜早不宜迟,你尽快写好,最迟明天早上就要随我入京。”
贺同化诧异道:“这么急?”
“不然呢?”江寒舟道,“我手里抓着一个江南巡抚,还有个当朝丞相的嫡子,趁着京城里的那些人还没得到消息,行事就占据了先机。如此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旦被他们得到消息,优势可就没了……”
他难得解释那么多,却让贺同化受宠若惊。
要知道,这位主子以前话少得可怜,能用眼神替代的,绝对不会动口。
刚才那番话,恐怕已经把去年一整年的都说完了吧?
贺同化有些呐呐道:“今晚的动静闹得那么大,万一有些好事之徒提前送信到京城……”
“所以,我不是让你提前封城了?你是太高估了那些人的本事,还是太低估了你的实力?”江寒舟嗤道。
贺同化一噎,“那万一人家飞鸽传书……”
江寒舟笑得有些残忍,“放走一只鸽子,白青会好好伺候你的!”
贺同化:“……”
这是**裸的威胁加恐吓!
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见到那大煞神脸上露出温柔到令人惊悚的笑容,下一刻,他却转过身子,往前走了过去。
“江大人!”顾晏小跑过来,轻声道,“今晚的事情,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从中帮忙,恐怕没有那么顺利。你真是太厉害了!”
江寒舟点头,“我也觉得我很厉害。”
顾晏:“……”
好歹谦虚一下呀!
贺同化有点听不下去了,提醒道:“大人,时辰不早了,您等会还要赶路呢!”
顾晏眨了眨眼,突然问他,“你要连夜回京城?”
“聪明!”江寒舟笑道,“最迟明早就出发。等处理完这些事后,我再回来!我不会离开太久的!”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顾晏却听得耳朵发红,暗暗瞪了他一眼,佯作一本正经道:“大人既是朝廷命官,理应以朝廷大事为主。金陵城里的事,倒是不用太担心。林神医既有药方,再解决了药材的短缺问题,相信金陵城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
至于药材,她之前就已经与陆长风谈好了,此次既然能够全身而退,陆长风肯定会帮她把药材的问题处理好的。
江寒舟却意味深长道:“我听姜嬷嬷说,你手里有很多册子……”
顾晏:“!!!”
“你还跟陆长风谈论如何花前月下追女孩子?”
顾晏:“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那不是我!”
黑色布巾下的脸突然无比发烫,她跺了跺脚,在某人揶揄的目光里快速跑开。
身后,江寒舟却朗声大笑起来。
贺同化看得傻眼了。
认识他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这么笑过,甚至那么温柔地对待一个人。
这明显是把人放在心上了。
可是,怎么好巧不巧地就看上了楚王的未亡人?
他就不怕楚王从地底下爬出来揍他吗?
贺同化心里是既开心又忧愁,伸手拉住白青,跑到角落里鬼鬼祟祟地问:“白侍卫,主子喜欢顾二小姐,你知道吧?”
白青点头。
“你怎么不阻止?”贺同化几乎跳起来质问他。
白青老实憨厚的脸上满是疑惑:“阻止什么?”
“当然是阻止那两个人啊……”贺同化动作夸张地比划了下那两个人,又凑过去,神秘兮兮道,“主子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位未过门的王妃。这不是要挖楚王墙角吗?”
白青皱眉,满脸不解。
他简单的脑子里装不下那么多信息,只能顺手把林逸清扯过来,对贺同化道:“问他。”
林逸清摇着八卦扇,抖了抖宽大的八卦袖,问道:“知府大人,不知道草民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
贺同化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林神医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岂敢去使唤您啊。”
“那你找他有事?”林逸清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
贺同化有些犹豫,但秉着为主子着想的原则,还是偷偷对林逸清道:“林神医,你觉得主子与顾二小姐如何?”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林逸清十分果断道。
贺同化顿时急了,“林神医,那可是顾二小姐啊!不久后就要嫁入楚王府的!主子怎么可以勾搭上她呢?这世间好的女子千千万万,怎么就不能换个人啊?”
“这既然是主子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当做不知道就好。”
林逸清也没说太多,拉着白青,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跟上了前面的江寒舟。
只留下一脸茫然的贺同化。
至此,今晚的闹剧也算是正式落幕。
杜学海还没来得及接受衙门的处置,就被关荣山当街刺死;而关荣山和白文广的“罪证”确凿,已经被江寒舟不留情面地扣押,最迟明天早上就会紧急押送回京。
至于顾眉,先是出卖白文广,又被白文广放弃,结局想必也会很凄惨。
顾晏环顾四周,却没发现苏晋北的身影,心里暗暗想着,这人跑得倒是快。
本来,城中传出她的谣言时,她就打算借此机会来大作文章。
预想中,事情发展得没那么快。
但杜学海把半夏等人从医馆中掳走,逼得她不得不提前下场,揭穿这些人的真面目。
为了这个机会,她和江寒舟等人准备了很长时间了。
好在,一切都还发展得比较顺利。
此时此刻,广场上的人群已经慢慢散去,不少人亲身经历了今晚跌宕起伏的过程,足够成为日后的谈资。但说起来,不少人都还觉得对不起顾晏,纷纷向她道歉。
顾晏一一作了回应。
看到何仙姑走来,她又迎了上去,“仙姑仙姑,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仙姑笑道,“我要回去了,咦……那不是顾姨娘吗?”
顾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顾眉正藏在几个高大男人的身影后面,看那样子,似乎要趁乱离开。
可是,白文广已经被江寒舟带走,她又能跑去哪里?
“不去看看?”何仙姑揶揄道。
顾晏有些无语,“仙姑,我现在跟她没关系了!”
何仙姑颇是诧异,“我听说,你跟她的关系不好,甚至之前还被她刁难过。现在看到她落到如此下场,难道不开心?”
顾晏叹道:“现在对我来说,她就是个陌生人。”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何仙姑难得诧异地看着她,许久后才道:“我总算知道为何跟你在一起感觉很舒服了。”
“为何?”
“因为你大气。”何仙姑道,“世上美人很多,大部分都爱小心眼儿,但是你不会。”
顾晏一怔,眼底流露出一抹深思。
她也不是真的大气,至少被人欺负时,还会想着要反击回去。
只是,与顾眉的恩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重生以来,她也只是为了改变被顾家二房欺压、利用甚至是糟蹋的命运。
顾府,终归只会变成过去。
其实,自从她那位二叔死去后,顾家二房已经是一盘散沙。顾二夫人成日窝在府里,顾眉又自奔为妾,再也没人会暗搓搓地害她了。
顾晏没有看好戏的心思,也不想在外面多停留,打算与何仙姑结伴离开。
谁想到,顾眉突然发现了她的身影,顾不得自己正躲躲藏藏着,当场大喊出声,“顾晏你给我站住!”
她边说边走上来,拦住顾晏。
周围还有些没离开的百姓,一听到她这声大喊,几乎都往几人的方向看来。
顾晏不悦皱眉,“你想做什么?”
“你满意了?”顾眉恨死了她,伸手就往她脸上抓去,“都怪你!你这个贱人!”
涂着玫瑰丹蔻的指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眼看着就要抓上顾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