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江平侯夫人。
前一刻还在为脖子上的这颗脑袋而担忧,此刻却想仰天大笑。
顾晏当众说出这句话,岂不是意味着,她并没有看出自家老爷与金陵知府王智的“特殊关系”?
如此一来,岂不是有空子可钻?
她立刻附和顾晏的话,“大长公主,妾身以为二丫头说得对。且不说这其中有所误会,就是金陵知府也还在这里,又怎么能让您如此劳心劳力?”
“你闭嘴!”昭阳郡主却骂她,“别以为本郡主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顾二小姐心地善良,不忍对你们动手,可不代表本郡主就会坐视不管。”
说着,她就把顾晏拉到一旁,怒其不争道:“你不是要收拾那心思歹毒的一家人吗?交给我和我娘,岂不是更妥当?”
这人,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很早以前,她就听说,现任的金陵知府是个不管事的老泥鳅,不仅很滑头,就连那见风使舵的本事也堪称金陵一流。若是此人真会处置江平侯,就不会有刚才那么惊险的一幕了。
顾晏却温柔一笑道:“郡主是不相信我?”
“这倒不是。”昭阳郡主回道。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也看出来,这位顾二小姐并非懦弱无用之人。
相反,那一颗七巧玲珑心,不只是她,就连她的父母都为之惊叹。
在这关键的时刻,顾晏一反常态地说出那些看似愚蠢的话,实则应该有她的目的。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道:“你确定你能行吗?”
“我可以。”顾晏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心中自有分寸。这一次,肯定会让这些欺负过我的人无法翻身。只是,在王知府把人带回衙门的过程中,我想向郡主借几个高手,保护江平侯的安全……”
昭阳郡主第一反应就是——这姑娘该不会被刺激得疯了吧?
居然要去保护这恶人?
可一看到顾晏那双澄澈而不失狡黠的眸子,她又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了下来。
顾晏便也松了口气,扭头看了眼江平侯夫妇,柔声道:“二婶想必也没有意见吧?”
“没有没有!”
江平侯夫人忙不迭摇头,心里却早已因为顾晏的愚蠢而乐开了花。
而江平侯并没有那么惊喜,反而在听到她一如既往地喊自己“二叔”时,整个人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总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久前,他才要把顾晏置之死地,怎么她还能当成没事人一样?
他想要拒绝,更不敢相信顾晏会这么好心。
这一定有什么阴谋。
可惜顾晏早已看穿他的恐惧,对王智说道:“知府大人,不久之前,我二叔失了神智,做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劳烦你照顾好他了。”
“依本宫看,江平侯脑子似乎有点问题,为了安全着想,王知府还是把人关进大牢里,才会妥当一些。”静和大长公主早已从自己女儿的低声复述中,得知顾晏另有打算。
既如此,她没有理由不成全。
得到她的吩咐,王智也不敢拖延,连忙召集起衙门的官差,把江平侯带了回去。
顾晏静静地看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
“二丫头,之前是二叔二婶失了智,这才误会了你。你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把此事放在心上啊!”江平侯夫人走到她面前,少见的态度诚恳和谦卑。
顾晏羞涩一笑道:“二婶说的是哪里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你们可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我怎么会不好好报答你们呢?”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可江平侯夫人心中却陡然不安。
她捏了捏帕子,摇摇头,挥去这诡异的想法。
自己老爷与金陵知府是旧时,关系也不错,进了衙门就相当于有了保护伞,过段时间就可以毫发无伤地出来了。
刚才,一定是她想多了。
怀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江平侯夫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你这孩子……”静和大长公主看了看,有些不安道,“确定自己一个人可以?”
她是从宫廷里厮杀出来的人,很清楚斩草不除根有多危险。
今天明明是清算一切的最好时机,这个丫头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不可谓不疑惑。
谁料,顾晏对此颇是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道:“多谢您的关心。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到。”
闻言,静和大长公主也不再多问。
顾晏便请她们去自己的院子里坐坐。
静和大长公主自从坐下来,就对着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发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竟是越拧越深。
这模样,却把其他两人看得心生疑惑。
最后还是昭阳郡主出言问她,“娘亲,您自从走进这里,就一直愁眉不展的,这是怎么了?
“可是我哪里招待不周……”
顾晏也有些忐忑,她记得,这位大长公主一直都很注重规矩,人也有些挑剔,一点点不合她心意,都有可能会带来她的不满。
该不会运气那么不好,哪个地方让她不满意吧?
见到顾晏这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静和大长公主倒也没有故作深沉,只道:“你这院子里的人倒是挺多的。”
顾晏一怔,很快就说道:“这事儿说来话长。起初,这院子里仅有我与半夏二人,姜嬷嬷等人是从楚王府出来的。”
于是,她就把姜嬷嬷进府那天发生的事,当做笑话般说了出来。
静和大长公主神色晦暗不明,听完后,却是讪讪道:“没想到,楚王不在人世,却还能这么关照你。你是个有福气的……”
可不知为何,顾晏听着这些话,感觉她要说的意思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抿唇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道:“您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静和大长公主愣了下,见她目光诚恳坦荡,略一思忖,便道:“横竖这里也没有外人,本宫也不与你兜圈子。你应该知道,陛下几个月前就给你和楚王赐了婚,只要这圣旨一日不收回去,你都是要嫁入楚王府的。”
顾晏心头一紧,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连笑容里也带了几分不自然,“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也从未有过任何不满。”
“所以本宫说,你是个好姑娘。”静和大长公主笑了笑,见她如此懂事,眼里带了几分怜惜,“本宫知道,楚王战死,却还让你嫁过去,实在是不公平。但你要知道,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你嫁入楚王府,将来可能还会成为当家主母,拥有许多女子不能拥有的富贵与权势,但相应的,你要付出的是一生的幸福,也只能说是有利有弊。”
顿了顿,她看了眼顾晏那张绝色而沉默的脸庞,又笑了,“当然了,楚王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虽死犹生,你能嫁给他,说明你们也是有缘分的……”
“您见过楚王吗?”顾晏突然轻声道,“您可知道,楚王是个怎样的人呀?”
静和大长公主狠狠地愣了一下,对此颇感意外。
她本以为,刚才说了那么多,顾晏多少都会露出一些怯意。
此刻一看,却不尽然。
还能当着她的面儿,冷静地问起楚王的事情,就算是假装的坚强,那也让人敬佩。
静和大长公主见状,对她的态度更加和善和疼惜,握住她的手,一脸慈爱道:“楚王是个好男儿,生得非常俊美,若是还在世,与你定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天降横祸,英年早逝,你身为他未过门的妻子,想必会好好接掌楚王府,照顾好幼子,让他能在九泉之下安息的吧?”
“这是自然。”
顾晏点头,一脸坚定,之后又想起什么,又试探地问道:“您应该是见过楚王的吧?如果有他的画像,能否送我一张?”
昭阳郡主百无聊赖地坐着,根本插不进嘴,此刻听到她这么问,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好奇地问:“你要楚王的画像做什么?”
“他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却从未见过他,多少都有些遗憾。更何况,余生漫漫,有他陪着我,我心里也算是有些指望吧?”
顾晏唇角微微勾着,神色温柔,带了几分出嫁女子对未来夫君的期待和憧憬。
只是,别人期待的是她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夫君,她期待的却是一个死去之人的画像……
昭阳郡主心里有些酸涩,别过头,抓住自己娘亲的胳膊,道:“娘亲,你看顾二小姐这么……就答应她吧……”
“好。以前楚王回京受封领赏,本宫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回去后,就让人把画像送来。”
静和大长公主没有拒绝,此刻再看顾晏的神色,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也悉数落下。
是她想多了。
这样懂事的人,怎么会做出有违人伦的事情?
顾晏得到她的回答,连忙起身,给她行了个大礼。
静和大长公主对此并不在意,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几句,便带人先行离开。
没了长辈在场,顾晏也松了口气,给昭阳郡主倒了杯茶,这才问起之前的事情,“郡主,你们怎么那么巧,刚好就赶在我出事的时候到了?”
“还不是林逸清那个登徒子!”昭阳郡主冷哼道,“那人说,你可能遇到了点麻烦,特意请我娘亲走一趟。你也知道,自从我不用和亲后,爹娘已经知道,那主意是你出的,但救人是大理寺卿江大人救的,所以才……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顾晏蓦地回神,微微低头,敷衍地回了一句。
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林逸清的手笔。
而林逸清与江寒舟本是好友,之所以对她的事情如此关注,极有可能是受到了那个人的临别嘱托。
再一想,她突然明白,为何刚才静和大长公主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想必,是担心她与其他男子有了纠葛不清不楚吧?
在众人眼里,她是要守寡的人,哪怕自己心里清楚,以后都不可能会与江寒舟发生点什么,但别人不会这么想,只会认为——她不守妇道。
想到了这点,她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
昭阳郡主有些不明所以,连忙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即将回京的事情。
这事儿果然把顾晏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怎么这么快就要回京了?”
“还不是因为出了和亲那事儿?”提到这个,昭阳郡主也十分苦恼,“听我爹说,朝廷不议和改为打仗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那些适龄的女子,已经被逼着去相看夫婿了。我虽然逃过一劫,但首要之事也是赶紧找个人嫁了。”
见她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顾晏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连忙安慰她,“郡主倒是不用担心。既然大长公主和驸马替你选夫,肯定方方面面都不会差的。”
昭阳郡主闻言,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两人又说了些话,顾晏才把人送了回去。
此时,夜已深,十分安静。
顾晏喊来姜嬷嬷,问道:“嬷嬷刚来金陵,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多谢小姐关心。”姜嬷嬷恭敬回道。
不久之前,顾晏对江平侯等人动手时,姜嬷嬷遵从她的吩咐,老实地闭上了眼睛,并没有看到她“暴力粗鄙”的一面。
但从现场多少也能猜出,这位未来的楚王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柔柔弱弱。
只是,她不说,姜嬷嬷也当做看不到。
对姜嬷嬷的识趣,顾晏感到很满意,提到了从楚王府里出来的那些人,“那些家将,现在何处?”
姜嬷嬷道:“小姐,那些人已经被安排在府外一间客栈里。您找他们,是有什么事吗?”
“对,”顾晏问道,“我想要借几个人,帮我去办点事,不知是否方便?”
姜嬷嬷适时地表了忠心,“奴婢等人既然是被送来保护小姐的,自然听从小姐的差遣。等下奴婢就喊人过来,小姐要做什么事,直接吩咐他们就好。”
顾晏点点头,又看了下姜嬷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姜嬷嬷体贴地问她,“小姐可还有什么事?”
“唔……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顾晏似乎有些难为情,咬了咬唇,斟酌几番才问道,“我听说,王爷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孩子……”
姜嬷嬷一怔,有些不确定道:“小姐是想问什么?”
顾晏捏了捏掌心,说道:“嬷嬷别多想,我只是想着,日后入府,肯定会与那孩子接触。这不提前做些准备吗?若是嬷嬷不方便说……”
姜嬷嬷笑了,“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小姐这么在意小公子,奴婢也替小公子感到高兴。王爷临走前,给小公子取了个小名儿叫宝儿,不久前刚给他请了个启蒙的夫子……”
听姜嬷嬷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事,顾晏嘴角带笑,神色有些恍惚。
她早就想打听宝儿的情况,只是苦于之前没有正当的理由,也不想让顾眉之流说三道四。
而姜嬷嬷的到来,倒是省去了她不少功夫。
至少要了解起王府的情况,可比之前容易多了。
等再回过神来,姜嬷嬷已经说完,静静地站在一旁。她想了想,便道:“我闲时学过一些针线活儿,本来想着给宝儿做些衣裳,却不知合不合身。到时还要请嬷嬷为我出点主意。”
见她如此有心,姜嬷嬷也很高兴,“小姐真是折煞奴婢了。您做的自然是最好的,想必小公子也会非常喜欢的。”
“希望如此。”顾晏抿唇笑了笑,抬步往内室走去。
尽管姜嬷嬷带来了不少丫鬟婆子,但她还是保留了以前的习惯——房中不留人,只是在外间收拾出两张床铺,以供守夜婢女歇息。
正要躺床上歇会儿,窗户那里突然传来一道异响。
她谨慎地走过去,从窗户缝隙里,一眼就看到那张熟悉而年轻的脸,不禁讶然道:“厉公子为何在这里?”
来人是江寒舟的师弟厉文彦。
他依旧穿着那身五彩斑斓的彩红衣裳,身上熏着很浓的香,听到顾晏这句话,冷眉挑起,双手撑着窗户,跳进了屋子。
浓浓的熏香扑鼻而来,顾晏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地看了眼外面。
她有点担心,这香气能把她的婢女熏过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厉文彦拍了拍衣摆,语气危险道,“我刚才好歹还帮了你,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厉公子误会了,我并无这个意思。”顾晏没打算跟他吵架,双手交叠在腰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感谢道,“刚才承蒙厉公子出手相助,替我扭转局势……”
在察觉到江平侯和王智的意图后,她几乎第一时间把整个院子翻遍,却在靠近库房的一棵树下,找到了带血昏迷的要犯。
当时,姜嬷嬷带着人堵门,她身边也没有能够飞檐走壁的人。
正愁着该如何把那名要犯挪出去时,厉文彦就适时地出现,不仅帮她悄无声息地移动了要犯,还把白文广打晕,带到了江平侯的院子里。
于是,才有了今晚这一波三折的过程。
厉文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这些客套话就免了。要不是被逼无奈,我才不想帮你呢!”
不可否认,顾晏是美的,简简单单一个行礼的动作,无端有股诗情画意。
可一想到师兄离开前,曾经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照看好顾晏,那心里的嫌弃更浓了几分。
一无是处的女人,又没有娘家做倚仗,怎么配当楚王妃?
怎么看,都是个拖后腿的。
顾晏知道他对自己的排斥和嫌弃,却也不恼,只问,“厉公子来此……”
“你以为我想来?”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般,厉文彦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朝顾晏丢了过去,“我来送信的。师兄三日后回来。以后没事别找我。”
说完,他就直接翻窗而出,再不见踪影。
顾晏捡起地上的信,摸了摸,有些厚。转身又把窗子关上,刚要坐下拆信,脑海里突然闪过静和大长公主那番话,手也跟着僵在了原处。
能够让厉文彦亲自上门给他讨厌的人送的信,应该是很重要的。
但她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她与江寒舟之间存在什么重要的关系。
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神色暗了几分,突然伸出手,把那封信架在了火苗上。
火焰跃动,很快就把信吞噬,残灰落了一桌。
她伸手抓了把灰,一瞬间,心如死水。
当晚,她失眠了。
翌日一早,半夏进来给她梳妆,却被坐在桌边的身影吓了一跳,“小姐,您……您怎么坐在这儿啊?昨晚不睡觉的吗?”
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
顾晏抓过她的袖子,盖在自己憔悴的脸上,“半夏,你家小姐好难啊!”
“难什么?”半夏好奇道,“小姐,您那么厉害,还有什么东西能难倒你吗?”
顾晏把半夏的脑袋当成球揉了揉,突然腾地站起身,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
半夏眨了眨眼,顶着一头乱发,颇是不解道:“小姐,您该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吧?这模样,怎么那么像隔壁的王大婶?”
“隔壁的王大婶是谁?”顾晏问。
“那是个疯子。发病的时候,奴婢见过,就跟您刚才那样……”
本想重新振作的顾晏:“……”
一脚踢过去都是轻的!
主仆俩玩闹了一会儿,才梳洗完毕,去了府外安置楚王府家将的客栈。
姜嬷嬷本来想直接带人进府,但顾晏执意要出门走走,便安排了今天的会面。
顾晏当场挑了四名身材瘦小的家将,又采用了一些手段,把人送进了衙门大牢里。
她打听到,昨晚王智把江平侯带走后,也不敢私下给他开方便之门,直接把人关了进去。而她给那些家将下了个任务,也即扮做狱卒,去牢里给江平侯吹吹风,洗洗脑。
她想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为何会捆绑在一起。
于是,当王智终于决定踏入大牢时,迎接他的却是江平侯的冷若冰霜。
“侯爷,我来看你了,这几天委屈你了。”
王智命人打开牢门,刚走进去,鼻子上突然挨了一拳,疼得他不停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