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朦胧之中,只觉全身疼痛,骨头如同散架一般,睁眼看去,见左手处有一个小口,微微透些夜色。昏昏沉沉便即又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一人咆哮道:“拿酒来,拿酒来!”郭威吱了一声,那声音忽道:“咦!想不到你这小鬼竟活转过来了,真他娘的稀奇!”
郭威听那声音年轻,忙问道:“你是谁?这是哪?”
只见一个满脸胡须,蓬头散发的男子,一张大脸已凑到郭威跟前,这时天色已亮,室内虽然昏暗,却也将他瞧得一清二楚,只见这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一双明溜溜的眼珠不停在郭威身上打转。也不知他多久没有洗过澡,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郭威咳嗽几声,道:“这位大哥有礼了!”
那人嘻嘻一笑,“免礼,免礼!小娃娃,你是什么人?怎会被关在这儿?”
郭威强行坐起,靠在墙壁上,问道:“这是哪?你又是谁?”
“我嘛!”那男子手中拿着一个鸡腿,咀嚼几口,“我是当今世上的造物主,无论什么东西,但凡我见过一面,我便造的出来!”说话间,一副得意洋洋。
“那这里是哪?我怎会关在这里?”郭威见他不说自己姓名,便又问道。
“这里是宇文求善那老小子的天牢!”那男子看了一眼郭威,又道:“你一个小娃娃,凭什么也被关在这里?”
郭威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宇文求善,便是那宇文帮主么?”
“不是他,还有谁?”那男子瞪了郭威一眼,又啃一大口鸡肉,骂道:“他娘的,这群鸟人,老子要喝酒,他娘的迟迟不给老子送酒。”骂完之后,又大喊道:“快拿酒来,再不送酒,老子就要绝食啦!”
郭威顿觉好笑,心想:“你既然已被人囚禁,别人怎会管你死活,还要以死相迫,真是好笑。”想到此处,不禁摇头苦笑。那人转过身来,气道:“你笑什么?”郭威忙摇头道:“我没有笑!”
“你分明就是笑话老子是不是?”那男子气急败坏,如同一个小孩儿一般,气呼呼朝着郭威吼叫。
“没,没有!”郭威见他一副狂态,唯恐将他惹怒,被他一阵拳打脚踢。
那男子道:“有便是有,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么?”
郭威虽然年纪小,却也极为要强,听他言语讥讽自己非男子汉行径,心下一横,“大不了被他痛打一顿!”当下说道:“不错,我正是笑你!”那男子脸色一沉,忽然一滚,滚到郭威跟前,郭威只道他出手要打,忙闭眼将头闪向一旁,只听那男子道:“你为何笑我?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分明被人关进囚牢,却为喝酒以死相迫,别人若是管你死活,又岂会将你关在这里囚禁?”郭威见他面带茫然,并无愠怒,当下侃侃说道。
那人嘿嘿一笑,伸手在郭威脑袋上弹了一个脑蹦儿,道:“你他娘的懂什么?老子若是自杀,这群看守的狗奴才,非要跟着陪葬不可!”
郭威啧啧两声,显是不信。那人眉毛一扬,“怎么?你不信?”只见郭威点头,又道:“待会儿你便信了!”话音未落,只听得几下脚步声。
郭威循声望去,只见这四周皆是山石,并无门框,抬头看去,只见高处有六个极小的窟窿,阳光从窟窿里穿透进来,室内倒也明亮。郭威正疑惑间,忽然听得一人道:“酒来啦!”跟着只听见“蹭蹭”两声,背后的石壁上忽然露出有个一尺方圆的口,跟着只见一坛酒已放在那里。
那男子气道:“老子不爱喝他娘的汾酒,就爱喝竹叶青!”说着一脚将酒坛子踢翻。室外那人忙道:“哎呦,我的爷,这里实在没有上好的竹叶青,你老就将就着喝罢!”
“呸呸呸!告诉宇文求善,老子不见竹叶青,休想让老子动一下手指头!”那男子喝道。
洞外那人显然害怕,忙赔笑道:“小的这就去禀告帮主,求他令人为你老买几坛上好的竹叶青来!”那男子见洞外那人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当下乐道:“快去,快去!”
洞外那人见他态度一变,忙道:“那这三锅头……”
那男子道:“你这小子最为诡诈,老子若是让你留下,你晓得老子有酒喝,便不再去寻竹叶青给老子了,他娘的,老子可不上的当,这三锅头你赶紧拿走,省得老子看着生气!”说着又连连挥手。
洞外那人道:“掌柜的吩咐,小人岂敢不从?只是这酒太过沉重,小人来回搬送,实在太累,还请你老体谅则个,便将他留着,免得小人费这些体力!”
那男子用油腻腻的手搓了几下胡子,沉吟片刻,道:“老子就心疼你一次,若是今日天黑之前,竹叶青不给老子送来,那时惹怒了宇文求善那小子,小心的脑袋!”
洞外那人忙连连称是,这才退去,只听“蹭蹭”两声,那洞口已被堵住。
“怎么样小子?现下信了吧?”那男子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将酒坛的封口拍开。郭威大为惊奇,忙道:“老伯果然厉害!”
“老子很老吗?”那男子忽然急道,“他娘的,你这小娃娃,眼睛长在了屁股上吗?”
郭威见他喜怒无常,不由伸了伸舌头,心想:“姨娘常说,‘男人最怕别人说小,女人最怕别人说老。’我称呼他一声老伯,他为何生气?”正自寻思间,忽然脑袋一疼,原来那男子在他脑袋上又弹个脑蹦儿,问道:“你干么吐舌头?是不是心里不服?”
“服,服!”郭威忙道,心想这人喜怒无常,若是他忽然发癫,将我痛打一顿,我如何是他敌手?眼珠一转,问道:“大哥,你怎么知道他抱来的酒便是三锅头汾酒?”
郭威这一问,显然问到他心坎当中,当下笑嘻嘻的说道:“你想知道?”郭威连连点头。
那男子跟着坐到郭威跟前,靠在墙壁上,说道:“这当然是我闻出来的!”
郭威吃惊道:“你闻出来的?”那男子点了点头,忽然间只听见“咕噜咕噜”几声轻响,笑道:“饿了?”郭威又点了点头,那男子从污秽的怀中摸出一个鸡腿,问道:“想吃吗?”
“想!”郭威咽了一口口水,他虽然嫌这鸡腿太脏,但这时腹中空空如也,实在难捱,当即眼睁睁的看着他手中的鸡腿,直冒绿光。
“你只要叫我三声好爷爷,我便给你吃!”那男子笑嘻嘻的说道。
郭威这时腹中饥饿不堪,心想:“便是叫你三声,只要有肉吃,那又如何?”忽然转念一想,“我堂堂大好男儿,岂能这般没出息?姨娘常说‘宁可饿死,不为五斗米折腰。’”想到此处,又见那男子一副嘲笑自己的模样,就好像那日在汤阴城中那吃鸡腿的乞丐神情一模一样,更是一阵傲气,忽然间想起柴莹曾说过“什么饿死不吃借来之食云云。”当下强咽口涎水,道:“饿死不吃借来之食!”
“哈哈哈哈……”那男子忽然纵声大笑,道:“什么他娘的借来之食,明明是嗟来之食才对!”
“是,正是嗟来之食!”郭威一脸严肃。
“好小子,有骨气!我倒要瞧瞧,你这骨气能当饭吃?”那男子张口咬了一口鸡腿,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酒,口中嚼得“吧唧吧唧”作响。只馋的郭威眼睁睁的瞧着,肚子直“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
过了片刻,那男子问道:“怎样?要不要吃?”
郭威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旁,故作不理。那男子嘿嘿几声,故意又将身子慢慢贴近,口中赞道:“好吃,好吃!”跟着又咬一口肉,“吧唧吧唧”的嚼着,边嚼边道:“真好吃,太好吃了!”郭威知道他故意气自己,又见他这一副模样,恨不得上去将他痛打一顿,但心知自己非其敌手,又浑身疼痛,当下只得强忍,但内心深处早已问候了那男子的祖宗十八代。忙又将头转向另一侧,但那男子似乎成心要折磨他,跟着又吧唧着嘴,凑了过去,郭威忙又将头转向另一端,那男子又跟着凑了过来。郭威紧闭双眼,将头又转过了过去。
只听那男子道:“咦?这雀儿是什么人绣的?”郭威气道:“你叫我三声爷爷,我便告诉你!”他话音刚落,心想那男子定会出手打他,早已将双手捂住头,生怕他再弹自己一个脑蹦儿。
“哈哈……”忽然间那男子大笑起来,“这脾气,真对老子胃口!”
郭威跟着学道:“哈哈……这脾气,真对老子胃口!”语气极像,只不过郭威声音稚嫩了些。
那男子道:“你说什么?你他娘的再说一遍?”郭威跟着学道:“你说什么?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好小子!你……你竟然学我说话!”那人手中拿着鸡腿,不停指着郭威。
郭威也学做他模样,用手指着他,上下晃动,道:“好小子!你……你竟然学我说话!”
那人见郭威始终学他说话,无论口气,声音,倒也惟妙惟肖,不禁兴趣大起,道:“我……”这个“我”字,故意拖的很长,瞧着郭威,看他这次学不学自己。
岂知郭威也跟着学他,他忙道:“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郭威也赶紧跟着学道。
“我是你十八代的祖宗的第十八代孙子的爷爷的儿子的儿子的老子!”
郭威跟着学道:“我是你十八代的祖宗的第十八代孙子的爷爷的儿子的儿子的老子!”
那人倒也不急,又道:“你是我儿子的孙子的老子的爷爷的爷爷!”他心想这次你要跟着我学,可不等于叫我爷爷了么?
岂知郭威跟着道:“我是你儿子的孙子的老子的爷爷的爷爷!”故意将“你”改成“我”。
那人嘻嘻一笑,道:“你输了!”
郭威跟着道:“你输了!”
那人见郭威明明跟着自己说话,刚才已经输了,却不承认,急道:“他娘的,你怎么耍赖?”
郭威也跟着急道:“他娘的,你怎么耍赖?”
那人只气的吹胡子瞪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郭威也跟着学他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但他并没胡子,是以下嘴唇包着上嘴唇向上吹气,模样甚是滑稽。那人见状,哈哈大笑,朝身后一躺,乐得手舞足蹈。
郭威也跟着学做他的模样,哈哈大笑,向后猛地一躺,只听“嘭”的一声,原来他身后便是石墙,这一下撞得又猛,险些疼得叫出声来,那人见状更是喜的手足齐舞。郭威跟着向一旁倒去,也学做他的模样。
那人忽然坐起,一脸正经。郭威也跟着坐起,一脸正经。
那人忽道:“牺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帘栊兰露落,邻里柳林凉,高阁过空谷,孤竿隔古岗,潭庭月淡荡,仿佛复芬芳。”他一语即罢,满脸得意。心想:“这次你可学不来了吧!”
郭威极为聪明,虽然没听过这首双声诗,但一遍过耳,便即记住,当下跟着念道:“牺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帘栊兰露落,邻里柳林凉,高阁过空谷,孤竿隔古竿……”背到此处,已然知道自己念错了一个字,不由得脸色一红。
那男子拍手笑道:“你错了,你错了!”
郭威道:“错又怎么了?你早已不知背了多少遍,我今日确是第一次背!”
“有道理,有道理!”那男子似乎若有所思,“那不如这样,你先说话,我跟着你,好不好?”
郭威道:“不好!”
“怎么不好?”
“我肚子饿,没力气说话!”
“好,你快吃鸡腿,吃完了咱们再比比怎样?”那男子说着便将剩余的半只鸡腿递给郭威,又将酒坛也抱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