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道,汤阴城。
将近中秋,天气却依旧酷热无比。
“早立秋,凉嗖嗖;晚立秋,热死牛!”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大口吃着从富户家中恶犬口中夺来的半只鸡腿,正津津有味的嚼着,“小娃娃,不是老子说你,要想填饱肚子,就不能挑。”
旁边的一个小孩儿,有气无力的瞧着老乞丐,咽了口唾液,将脸转向一旁。他眼中虽有艳羡不已,却又是满脸不屑,口中呢喃:“等到我富贵之后,每天都要吃鸡腿!”
“威儿,你瞧姨娘讨来了什么?”一个年轻的妇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馒头,笑嘻嘻的瞧着小乞丐。妇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虽是头发蓬松,衣服破旧不堪,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却颇有几分姿色。若是稍作打扮,想必容姿不比富家小姐差到哪里。
“馒头!”小乞丐大喜,脱口叫道,跟着跑到那妇人跟前,“姨娘,你可算回来啦!”
妇人瞧着瘦小的小乞丐,本已湿润的眼眶登时神采奕奕,“快吃!”伸手将馒头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早已迫不及待,三日来只吃了半个烧饼,肚子饿时,便寻到好人家求碗水喝。如今战乱四起,百姓能填饱肚子的少之又少,亏得感谢老天爷有眼,并未让天下大旱,要不然,老百姓连水都没得喝。
“好吃吗?”妇人眼中充满慈祥,笑着问小乞丐。
“姨娘,这馒头真甜,你从哪讨来的!”小乞丐边嚼边回话,口中唔唔的,若非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他讲的是什么?
“甜就好!”妇人缓步坐到墙边,闭目养神,“姨娘已向人打听了,由此向西,再行二百余里便可直达潞州。”她似乎很是疲惫,以至于说话也似有气无力。
“好极了!”小乞丐拍手叫道,“咱们待日头偏西些再行赶路,不出三日,咱们便可到潞州了!”小乞丐瞧了一眼妇人,悻悻地走至跟前,“姨娘,我还丢下半个馒头,你快吃吧!”
“我吃过啦!你快些吃,吃完了,歇息片刻,咱们早些启程!”妇人微笑着坐起,轻抚着小乞丐的头。
“姨娘,你莫要骗威儿,威儿知道你几日来都没有柴米下肚!”小乞丐低下头,泪水簌簌而落,呜呜哭道,“自爹爹死后......咱们从顺州一路南下......讨饭至此,娘也饿死了......我娘每次都跟你一样,骗我说吃过了,其实每次都饿着肚子......”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妇人忽然厉声道。她一声大喝,引得四周的行人、小贩、乞丐纷纷偷眼相看,“好孩子,你答应姨娘什么的?”妇人伸出修长的双手,将小乞丐的脸捧在双手手心,轻轻托起,柔声道:“陶潜公宁可饿死,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你忘了么?”
小乞丐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又被妇人打断,“你爹是当世大英豪,北拒契丹胡虏,南抗朱梁。若是他地下有知,他的孩儿因饿了肚子哭泣,岂不是玷污了他一世英名?”
小乞丐听到此处,想起过世的父亲,似乎心中顿生豪气,以肮脏的衣袖一抹眼泪,愤愤道:“终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全天下人知晓我,敬重我!”
“去你娘的!”一个大汉一脚将小乞丐踢倒,“他娘的你吵什么?打扰老子睡觉!”这大汉身长七尺,极其雄壮,却穿着一袭破旧不堪的衣服,他先前躺在不远处的墙角,脸上盖着一个破旧不堪的凉席,这时正怒气冲冲的骂着小乞丐。
“你干么胡乱打人?”妇人遭此变故,似乎惊魂未定,一脸怒气,朝那落魄大汉吼道。
“他娘的,老子打他怎么了?”大汉一脚将妇人踢到,“老子非但打他,连你也要打!”
小乞丐陡然间被踢了一个跟斗,又见大汉将姨娘踢到,一跃而起,一把抱住那大汉的腿,张嘴便是一口。
“啊......”大汉一声惨呼,握紧蒲扇般的大手,一拳打在小乞丐头上,登时便将他打晕。
“威儿......”妇人见小乞丐晕倒,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如同疯了一般,抱起小乞丐大叫。
这时四周早已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破落大汉见闲人越聚越多,生怕别人说他倚强凌弱,冷哼一声,“今个算老子倒霉,不跟你计较!”说着便朝墙角处走去。
忽然之间,已被一人搂住大腿,“你无端打人,就想一走了之不成?”
大汉低头看去,正是方才那妇人,正欲发怒,一脚将她踢开,又见到旁人正窃窃私语,只得强忍怒气,“天杀你这不长眼的东西,快撒开!”
“你不救活我的威儿,我死也不放!”妇人哭着哀求。
大汉瞧了一眼妇人,又转头瞧了一眼小乞丐,见他正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想,“糟了,这小乞丐看着弱不禁风,不会是被老子打死了吧?”但此时他明知出了人命,更要装作无所事事,冷笑道:“好啊,老子早就看你们娘儿俩鬼鬼祟祟不似好人模样,果然是外地人来俺汤阴城讹人来了!”一脚挣脱妇人,低声怒道:“小娘皮,你那孩儿是一时闭了气,喝口水就醒啦,你若是纠缠不放,只管缠着老子,小心今夜让你们娘儿俩死无全尸。”
妇人见他脸色阴沉,心知这种破落汉子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心中害怕,便松了双手。
“不许走!”小乞丐忽然醒来,正坐在地上,眼中充满怨气,盯着破落大汉。
大汉一愣,此时小乞丐早已跑至跟前,便如一头疯狗,一头撞在大汉身上。大汉被他撞得退了两步,一把拽起小乞丐的衣襟,骂道:“找死么?”另一只手“啪啪”几下,打了小乞丐七八个耳光。跟着又将他摔到地上,踹了几脚。
小乞丐身子弱小,如何经得起这大汉这般蹂躏暴揍,早已被他几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踉踉跄跄站不稳身子。
那妇人心疼小乞丐,忙上前抱住,“威儿,你打他不过,咱们别逞强,免得吃大亏。”小乞丐见妇人泪满双颊,眼中也噙满了泪水,但他又想起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流泪。即便是今日被人痛打一阵,也不能让旁人看轻了,登时把心一横,捡起路边一块石头,大喝一声,朝那大汉砸去。
但他终究是气力小,石头飞在半空,便没了先前的力道,大汉微微侧身,便已避过,骂道:“你娘的,你今个儿是存心不想活了,是不是?”大跨两步,走到小乞丐跟前,抬手便要打他。
“哎呦!”忽然之间,那大汉的手臂已被一人握住,跟着只见一枚铜钱掉落在地。
“老先生!”妇人脱口而出,语气之中又惊又喜。
只见一个胡须长落胸口,年纪约五十左右的老者,一只手握着那大汉的手腕。
“老不死的,快松手!”大汉挣扎几下,手腕被紧紧箍住,无论使多大力气也挣脱不开,“别逼老子动手。”
那老者微微一笑,右手向前轻轻一送,大汉便似站不稳似的,踉跄的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身子,他抬头看时,只见这老者身材瘦削,双目中却隐含一股不怒自威之气,本想破口大骂,找回场子,又见那老者腰悬长剑,知道是武林中人,自己打他不过,便不敢再张口骂人,但他又不愿因此丢了面子,当下强硬头皮,说几句撑场面的话,“一个老头,一个妇人,一个小孩儿,嘿嘿.......我钟老大若是跟你们一般见识,以后如何在这汤阴城混?今日老子便饶了你们三个,若是他日再冒犯老子,休怪老子心狠手辣。”说罢,不等旁人开口,便灰溜溜的去了。
“有种的别走......”小乞丐冲着大汉的背影跳起来大骂。
妇人忙拉住小乞丐的手,微笑道:“威儿,快来谢过老先生!”说着便盈盈一拜。
那老者行了一揖,“娘子多礼!”又低头看跪在地上的小乞丐,“小兄弟,快起来!”伸手去扶小乞丐。
“威儿恳求老先生教我武功!”小乞丐也不站起,他方才见这老人家只是轻轻一推,便将那大汉推出丈远,心想他必定身怀绝世武功。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苏千里。他自告别朱友珪,本想以长垣向东回冤句,但自己身受重伤,虽然被阴阳二老输入内功助自己疗伤,却终未大好,又恐怕侯天王追来,只得绕路至邯郸道,由彰德府向北,转临漳,顺漳河一路东下,那时自己伤势大好,再召集帮内其余兄弟,定可击败侯天王。这日他来至汤阴城,那妇人正巧向他询问潞州的路途,他年轻时曾随黄巢征讨四方,知道潞州的去路,便指了一条近路。而这条路途之中,曾有一段往事,这时提起,不禁思绪翻涌,便想着旧地重游。又撞见了这妇人及小乞丐与那大汉之事,这些市井打闹之事,他本不想掺和,但见那小乞丐一副好骨气,令他想起自己年少之时,众师兄弟常欺负的情景,才酿成他今日暴戾无比,龇牙必报的性格,不由长叹口气,这才现身相救。
“武功?什么武功?”苏千里微微一笑,微微运力,将小乞丐托起。
“老爷爷,这是什么武功?”小乞丐被苏千里用内力扶起,只觉得方才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好似遨游云间。但这只一瞬间,便了无生息。
“老朽只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又会什么武功了?”苏千里轻抚一下小乞丐的头,微微一笑,伸手入怀,忽觉自己怀中仅剩一两银子,便不再施舍。
“你骗人,你方才只是这么轻轻一推,钟老大便退了好几步才站稳,那不是武功是什么?”小乞丐边说边有模有样的模仿方才苏千里推钟老大的动作。
“他只不过是猝不及防而已!”苏千里轻轻摇头,随即又四处张望一眼,“真正救你们娘儿俩的,另有其人?”
“怎么另有其人,方才分明是你救了我和姨娘的!”小乞丐睁大眼睛问道。
“是啊,老先生!方才分明是你仗义援手的!”妇人跟着附和。
苏千里微微摇头,拉起小乞丐的手,一指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铜钱,“你瞧,方才是另有高人,用这枚铜钱打中钟老大的右臂‘天井穴’,才令他手臂顿时无力。若是钟老大穴道没有被点,老朽这把老骨头,哪里是他的对手啊?”
“可是,那个高手是谁呢?”小乞丐追问道。
“他既然不想以真面目见人,又岂能让人见着他的面貌?”说着缓缓向西走去。
“老爷爷,你去哪?”小乞丐小跑跟去。
妇人忙捡起地上的铜钱,挤出人群,“威儿,快回来,别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