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映衬之下,许多情绪都变得晦暗。
次仁格桑没有看出白在思索什么,他不可能知道在幽.谷之中的秘密谈话,自然也无暇顾及白此刻的过分沉默。当往昔的记忆纷迭而至,次仁格桑坦诚到这个程度,早已经没有太多顾忌,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他只能相信白可以给出他一些帮助。
而这个神秘男人确实有一种从字里行间找到线索,将他的谎言一一戳破的本事。意识到自己的坦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过是主动坦诚与被动坦诚之间的差别,几番无形的较量之下,自己更是没有占据一丁点上风,次仁格桑干脆放弃抵抗,对白再无任何一点隐藏了。
“你不是问我,央金为什么会那么信任我吗?”
次仁格桑低低的呢喃扯回了白的思绪,他淡淡一扬唇,姑且递过目光来应。
“因为什么?”
“就是因为阿爸的那段经历,或者说是,我手臂上的图腾。”
那七天的事情宛如一场梦境,之后次仁格桑也没有再在午夜时分惊醒。如果不是时隐时现的曼陀罗花的图腾和无止无休折磨着他的可怕噩梦不断上演,次仁格桑几乎快要把这一切的匪夷所思当做自己的幻觉来处理了。
但一切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梦境呢?
阿爸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再也没有时不常地往卡瓦格博峰跑,酗酒打骂还是常有的事,但是那些撞了邪一般的诡异行径却再没有发生过。很多事情都平息下来了,或者说仅仅是在阿爸的身上平息了,而遭遇一切诡异的人早在无形之中变化了。
现如今承受那场可怕祭祀带来的灾难的人变成了次仁格桑。
他几乎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无意之中撞破了什么才会被命运选中,或是仅仅成为了阿爸的替罪羔羊。
不知想到了什么,次仁格桑的情绪在短短几秒之内快速变化着,从最初的凶狠与仇恨,变成了迷茫与不解,而这样的负面情绪很多消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着痕迹的温柔。那一瞬间,这个十九岁的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懵懂与青涩,倒像是在思念着心上人一般,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把许多情绪举重若轻地藏了起来。
过了半晌,次仁格桑骤然把话题扯了回来,低声讲了一句。
“央金确实对我很重要........”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犹如在大梦之中兀自惊醒了。
骤然袭来的恍惚感分明而强烈,次仁格桑甚至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嘴上都没有个把门的了。关于图腾的秘密不得不袒露也就算了,那些藏在心底的温言软语又何必要再拿出来反复咀嚼,还当着这位几乎是全然陌生的人面前说呢?
还有央金.......
提起央金,次仁格桑就觉得自己心底的情绪变得难以控制了。
大抵是因为太过慎重,次仁格桑素来将有关于央金的事情藏在心底,不肯讲给任何人听。所有的暗涌波涛都在故作平和的表象下掩饰着,甚至在每次面对央金的时候,他都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将言行举止控制在得体的范畴之内,久而久之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最初是不敢正视,次仁格桑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懵懂青涩的小伙子暗自爱慕着高高在上的圣女,本来就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感情上的不对等是最不讲道理的,或许将某些无法讲出口的话宣泄而出之时,就已经是故事的最后了。而当卡瓦格博峰的意外发生之后,次仁格桑才发现所谓的“以后”并没有给他留下机会,他根本没有时间等到跟央金的以后。
意外的骤然出现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不讲道理。
即便是次仁格桑为了出逃做出过巨大的努力,即便是他曾经认认真真地想过,当他和央金的身份发生变化,彻底跳出这诅咒般的宿命之后,是否会有全新的开始。但这一切都随着那场雪崩而崩坍掉了,关于央金的一切也正剩下了无法正视的悔恨。
后来次仁格桑不止一次地想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的。
最难捱的岁月是他们一起在捱,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他们彼此陪伴,可是最后的幸存者却只有他一个人。是央金在最后关头选择了退却,然后葬送了两个人长久以来的努力。
所以,时过境迁之后的感慨到底有什么用呢?
时光难道可以倒退吗,他难道还有机会再去改变那些遗憾吗?如若不能,翻来覆去地想又有什么什么意义。除了徒增伤感之外,也不可能带来更多的补益罢了。太多的情绪来不及消化,他也只是低低地重复着。
“确实,很重要......如果没有央金,或许我早该死去了。”
“怎么说?”白淡淡问道。
“两次,她救了我两次,如果没有她,又哪里有的我。”
这声呢喃破碎在风声里,像是破碎在半空中的雪一般轻盈,又很快消散掉了。
一如次仁格桑不敢做出假想的虚幻梦境。
如果没有遇到央金,现在的次仁格桑会是什么样呢?
这个问题次仁格桑几次做出设想,都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或许会死在十五岁的那个雪夜,也或许会侥幸留下一命,然后继续懦弱而卑微的,浑浑噩噩地活着。又或者会被无休止的噩梦逼疯,死在不知道哪个年岁里头,就都没有定论了。
但是神明终归有开眼的时候,当心底的念力强到一定程度,就会改变世人的命运。一如次仁格桑想要活下去的心念太过强大,他无数次想过要自救,最后就真的被他等来了转机。
在阿爸终于不再整日想着去卡瓦格博峰之后,有关于他疯魔的传闻也平息下去了。
在多少个年头过去之后,一切诡异都好像告一段落。
村民们渐渐忘记了有关于神明惩罚的可怕传闻,顶多在茶余酒后偶尔提及那么一两句,然后就很快翻篇了。
可是次仁格桑家中的环境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转,阿爸酗酒的毛病没有再改过,偶尔的劳务也不过是赚一些酒钱罢了,家中的生计越发艰难,揭不开锅也成了常有的事。曾经蒸蒸日上的温馨再也不复存在,身为长子的次仁格桑被迫承担起养家的重任,还没有经历幸福的童年,就被迫成为了“大人”,背负起了那些他原本不必背负的责任。
直至阿爸再次娶妻之后,次仁格桑的家庭地位更加下降。年仅十五岁的他被迫中止学业,做起各式各样的杂工来填补家用,很多时候他辛辛苦苦做了一天的活计,那点可怜的工钱还不够阿爸的一瓶酒,或是妹妹用的做工精美的本子,或是很漂亮的几支笔和几块橡皮。
更何况还有始终纠.缠着他的噩梦。
对阿爸的恨意不知从何时在次仁格桑的心底住了下来,一点点生根发芽,酝酿出深.入骨髓的绝望,让少年莽撞的内心都更加偏激了。次仁格桑渐渐不再想去分辨,阿爸到底是不是也算受害者,诸多折磨使他的心日渐冰冷下来,很少再产生任何波澜。
这样的平静就像是定时炸弹,直至在某些刺激之下,长久以来积压的怒火在特定时间点内瞬间爆发,于是那些隐忍着的矛盾也都变得无法收拾了,就比如,在大年夜即将到来的那天。
阖家团圆的其乐融融与无止息的争吵与哭嚎便显得对比鲜明,充斥在次仁格桑内心深处的厌恶感和愤怒便随之彻底爆发。当意识到自己跟家人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节的程度,这位藏族少年夺门而出,只觉得多一分钟都不想再去忍受了。
当时原本只是气不过而已,次仁格桑根本没想那么多,他想要逃离那个令他作呕的家里,去寻找传说中的雪女,寻找那个幻梦之中不止一次看到过的神庙,想要摆脱无止无休折磨着他的噩梦,在信徒们心目之中的神山中寻找一个答案,或是将这一切彻底终结。
到底是祈求庇佑,还是质问天道,次仁格桑已经说不清了。
心中的无明业火支配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让他趁着夜色一步步地登上了卡瓦格博峰。
——那座禁止攀登的神山。
次仁格桑还记得那天入骨的冷,还有无止无休的大雪。他没有找到蜃楼之中的神庙,也没有遇到梦境之中的祭祀,更没有看到那片纠.缠不断的曼陀罗花海,只是在雪山之中兜兜转转地迷了路,绕来绕去都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是要吞没世间的一切,如果不是遇到了央金,想必次仁格桑早就死在十五岁的那个雪夜了。置之死地之后的生还,完全是一次意外,却正是这次意外,带给了次仁格桑巨大的影响,他居然机缘巧合地迎来转机,改变了此后的命数。
那惊鸿一面之后,便是他的新生。
说到这里,次仁格桑的语气微微一顿,才低声感慨了一句。
“那次是央金救了我,那也是我们的初遇。”
“好吧,这姑且当做她救你的第一次。”白的手指微微曲起,抵到了下巴那里,语气也微微放缓了几分,目光更是定在了次仁格桑的身上,“那么第二次呢,又是什么时候。”
回应他的是少年短暂的沉默,然后便是极为慎重的一句话,骤然引.爆惊雷。
“第二次,是她告诉我部族的秘密,谈及长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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