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次仁格桑这句话落下,许多往事都跟着被重新翻阅出来了。
最初阿爸并不是那样,他不是个浑浑噩噩的酒鬼,反而是个相当优秀而上进的人。
那时候的阿爸是村子里公认的最年轻有为的年轻人,强壮有力,头脑清醒,再加上英俊端正的相貌,他几乎是村子里女孩子们梦寐以求的对象。而他也确实担得起这样的评价,他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量,浑身充满了干劲,锐利的如同藏区成年男子惯常佩戴的匕首,刚刚开刃的冷光还未彻底褪去,就是那么的锐不可当所向披靡,好像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情。
所以理所应当地,他是众人眼中的如意佳婿。到了适婚年龄,许多姑娘都往阿爸那里递了绣帕,脉脉含情地将少女心事一点点托付出去,前来说亲的媒人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踏破了门槛。
一如自然界总是适者生存,最强壮的野兽会成为部族的王,它会承担起更多的危险,需要时刻不停地保护着自己的同伴们,但同时也可以靠着自己的武力值吸引无数雌性动物的青睐。在这个淳朴的村子,能力与头脑便成为了一定程度的核心竞争力,老一辈都无比相信这个聪明而强壮的男人可以撑起一个家庭,让日子越过越好,自然都愿意把女儿嫁过去。
“最后,阿爸顺理成章地娶了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成全了一段良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次仁格桑回忆着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是漫长的苦难之中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因为太过久远又太过陌生,次仁格桑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些年来原生家庭的影响深入次仁格桑的骨髓,他早已经习惯了跟阿爸对立,把他当做仇人一般的假想敌,恨不得从任何一点小事中表达自己的厌恶,在心底深处跟他划清界限。正因为每天面对的都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其间充斥着的都是消化不仅的悲哀与绝望,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尽头,所以次仁格桑无比清楚如果不进行改变,最后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最终的结果显而易见,如果一直停留在深渊之中,等待着次仁格桑的不是被这个深渊逼疯,就是彻底被深渊吞没,沉入暗不透光的黑暗之中。所以他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要逃离这个家,为了这个目标,不论做出什么事情,次仁格桑都可以自我原谅。记忆也在强大的念力之下足以篡改许多东西,次仁格桑渐渐开始拒绝承认有过的快乐,他甚至想要否认自己流淌着的血脉,彻底跟阿爸了断关系。
只有在极度厌恶之下,才会有绝对的勇气逃离。
所以次仁格桑迫使自己将有关于童年的记忆封存起来,整日里翻出来咀嚼着的都是充满着绝望的日子,不断撕扯着未曾愈合的伤口,并以此提醒自己必须要带着央金离开这里。如果宿命不可违背,那就逃到宿命之外的地方,如果邪神的怒火是凡人无法承担的,那么就让神明永远沉睡在时光的罅隙里,以最果决的方式将这一切彻底终结。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是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人类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尤其擅长自我欺骗,在考虑那些不得不面对必要的牺牲时,为了减少牺牲所带来的负罪感,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总会编造出缘由来说服自己,不肯面对真实。在层层欺骗和美化之下,到了最后或许连本人都无法真正还原事实真相。
就比如次仁格桑口中的阿爸懦弱至此,但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当悲剧还没有拉开帷幕,他也曾经是个很不错的好父亲,更是村子里的人努力奋斗和追逐着的目标。那时候家里确实曾经度过一段还不错的日子,那是次仁格桑十九个年头的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一段美好记忆。
虽然时至今日,他并不想承认。
凛冽的寒风撕扯着摇摆的树影,也将次仁格桑和白的身影拉得很长。关上车门之后次仁格桑朝家门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距离,直至因为白的话语而脚步顿住,被迫停留下来也没有主动再去靠近,权当这是一定程度的安全距离。
白看出了次仁格桑的心思,毫不介意他带着防备的打量,当然也没有再走上前去。所以他们之间保持着几米的距离,借由淡淡的月色遥遥相望着,倒像是无声的对峙一般。
“听起来是一段很动人的故事,怎么说......佳偶天成?”
在次仁格桑沉默的间隙,白淡淡开了口。
虽然讲出口的话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是一句赞美,但是他并没有什么祝福的意思,原本就略显平淡的语气更是被晚风散了大半,最后倒像是带着嘲讽般的漠然似的。
“如果你知道之后的事情,就不会这么说了。”
次仁格桑没有深究白话语里的的意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
大抵是因为情绪上的变化太过明显,又或者在这个神秘的男人身边无从解释的压抑感无从摆脱,次仁格桑的思考能力都变得退步了。那些原本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语,还有那些他已经很久都不去想,几乎本能地说服自己早些遗王的过去,此刻都不受控制地翻涌而来。
全部的细枝末节在月色之下变得分明,并如同透视一般地在白的面前揭开全部的掩饰,次仁格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失控,那就像是被闸门牢牢锁住的水流骤然失去拦截,在冲破厚重高墙的一瞬间奔流为巨浪。
“你连我阿爸之后的经历都知道,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我家里现在的现状,呵......如果不是刻意讽刺我的话,就别说这种话了,怎么可能担得起你的那句佳偶天成?”
次仁格桑的话语声很轻,连带着语气之中的苍凉也都暴露无遗。
“讽刺你倒不至于,我说了这是合作,利益至上,你来我往,总没有让彼此之间不痛快的道理。所以,次仁格桑,我非但不会讽刺你,还可以拿出更多的耐心,在不影响最终结果的情况下,解决你所有顾忌着的问题,甚至是给出宽慰和开解。”
白的语气微微一顿,饶有兴致地一勾唇角。
“虽然我知道整件事情的脉络,以及你最终的结局,但这并不妨碍我有些好奇——你跟巫族圣女有所关联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但是深究起来,凡人的贪心总在于对高高在上的事物心怀奢望,对神明产生景仰或是爱慕,甚至是不切实际的觊觎,也都不难理解。
“我和央金的关系不是你说的这样,不了解就不要妄加评判,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的话,我们就没有必要谈下去了。”
“恼羞成怒可不是好习惯,”对于次仁格桑的骤然翻脸,白没有表露出一点点担忧,反倒乐于欣赏小兽被碰触到伤口时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击,并以此来确定次仁格桑的软肋,“你连正视自己的内心都做不到,是在自欺欺人些什么?分明心里有所觊觎,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自然也没办法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也难怪圣女最后沦落成了牺牲品。”
“你说什么?”
次仁格桑紧紧攥着拳头,目光定定落在了白的面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挥拳打到他的身上。可是对上白唇角意味不明的笑意,他的气势很快弱下来了。许多被刻意忽略的情绪变得分明,最后次仁格桑将蜷缩的手指缓缓放开,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想过把她当做牺牲品,我只是想救她.......”
白没有继续跟次仁格桑掰扯这个问题,只是唇角的笑意更加浓重了几分。
很多话不说不可,却也是多说无益,在次仁格桑内心固有的坚持已经开始动摇之后,曾经他深信不疑的东西都会反过头来成为心头的负累,当刺激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足以压垮他的全部理智,让长久以来的坚持彻底崩溃。
越是坚决而残忍的人,越是难以对抗自己的心魔。
“真正让我好奇的是圣女对你的态度,哦.......央金,你是这样叫她的,对吗?”白不紧不慢地斟酌着语气,轻笑了一声,“央金为什么会那么信任你,如果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根本没必要互相交底,只有同类之间才会产生信任,从而谈及互相拯救。可是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五岁,懵懵懂懂的年纪啊,作为普通的藏族少年,为什么会让她觉得你是她的同类呢?”
这回次仁格桑沉默的时间明显长了许多,半晌才低声讲出一句。
“因为雪女的传说。”
“怎么说?”
“信仰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的心理寄托,但是如果过分执着其中,也会因此形成误区,反倒成为某种牵累。比方说,一件你深信不疑的事情被别人质疑,你会怎么办?是会顺着那些人的话,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继续执着下去,被旁人当做疯子一样嘲笑,然后越走越偏,直到彻底无法回头......其实终归左右为难,对吧?”
次仁格桑的话语声很轻,尾音像是散落在了风里。
有一瞬间,白几乎觉得这位惯常桀骜的少年,眼角堪堪要落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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