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着琉璃谷数百公里,有一个小池,正值冬季,小池的水因为气温变得迟缓,虽未结冰,但一丝丝寒气直涌而上。小池的中间,随意飘荡着一叶绿色的小舟,它那样小,静止与于茫茫湖心,就像枯树落下的叶,漫无目的。
小舟里,扬天躺着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他赤红的发,血红的眼珠,皆已经褪去,身上的血龙仿佛也进入了休眠,只变作一团团阴暗的灰印。死寂的环境里,裹着一个死寂的人,他睁着眼睛望着泛白的天空,眼神如死鱼般空洞乏力,眼白处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他无力的躺着,面无表情,浑身沾满了干透了的血迹,一双通红的手耷拉在船沿,手里握着一个小铃铛。
正常人看到了,会惊恐地跑开,胆大点的也许会拉根绳子过来。没有人不认为他是个死人,而且还是个死相惨烈的死人。
不仅是外人,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死了。他觉得心肺皆失去了原有的体温与活力,只裹着一副残破的躯体,任其凋零。
也许就从这个时候起,他感觉到自己走上了死亡这条漫漫征程,这种念头一旦爆发,便烙印在今后人生中的每一步里,无法消散,无力挣脱。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的心脏正有力的跳动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完好无损,甚至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精神与能量。破的不是面相,而是他的灵魂,和他灵魂深处的那一幕幕触骨的记忆。
一个个头,鲜活的头被自己这双手拧了下来,一副副温热的身子被自己的这双脚踏成了血泥,一声声求饶,哀嚎,惨叫遍布四野…
魔父烧焦的身子,是自己撕碎了的。眼睁睁的看着他变成了一团漆黑,再变得支离破碎。堂堂一代魔尊,竟落得被碎尸万段的下场,凄凉至极,莫骨悚然。
琉璃谷的血啊,仿佛像雨那样一片片的落了下来,那样肆意,那样廉价。他看到她眼神里的惊恐质疑,看到她撕心裂肺的阻止,看到她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看到她一步一步被拉进石室,在它坍塌的那一刻,碎石中连渣渣都不剩。
她死了,葬身于滚滚坚石里。这一切,都是从遇见她,爱上她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自己煞费苦心想要保护她,想要带走她,可是到头来,却是自己一点一点的将她和她的族人推向地狱。她做鬼都怕最后见到的自己那个模样吧,那个不人不兽的癫狂样子。不然她的眼神里也不会有那样的惊恐。想起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千万只毒虫爬满身子,吐着毒丝,盘绕在自己的心脏。
这一切何尝不是炼狱般呢?最残忍的,就是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是那样刻骨铭心,一闭上眼睛,就铺天盖地而来,想避都力不所及。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他今后噩梦的开始,已经深深的融入了这副傀儡身子的一部分。
他,恨极了。
恨极了魔父,恨极了这黑暗的魔族,恨极了那些任由宰割的人,恨极了她望着他那个眼神。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从被魔父捡回来的那一天起,自己便是一副傀儡,一个工具。尽管魔父死前那副诚恳的样子是多么惹人心怜,可这依旧逃脱不了他被他利用的结局。是的,他将毕生修为一滴不剩的传给了他,在给了他至高无上权力和能力的同时,让他煎熬,让他杀人,让他历练成魔的最残忍的那一步。他骗他,利用一个孩子,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信任。
他看清了,原本傻痴认为携手心爱人相爱天涯,终究只是自己编织的黄粱一梦,自己从来就没有逃出过魔父的手掌心,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里。
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告诉他,要守护魔界,要得到雪斑,要完成他的遗愿。他微笑着认定了他的继承人,可殊不知此时,一切皆变得这样讽刺,这样可怜可笑可悲。
“我凭什么为你守护你的天下?”他僵硬的脸上浮现一丝轻蔑的笑。
是啊,魔父。你处心积虑一场预谋,却殊不知你认定的人,在被你强制变成一头猛兽那刻起,就恨死你,恨死你的魔界了。你终是不了解他,终是低估了他的本性和他的爱情。
四周围死灰地寂静,连落叶都害怕得向外荡漾开了一圈。寒冬腊月,万物休眠,剩下来的生物都怕着他,颤颤巍巍着。因为他周身泛出的死亡气息,足以摧毁残留的一切。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就这样苟延残喘着。他觉得,顺其自然吧,若能因此死去,也是件轻松事。
仿佛时间变得特别慢,随着寒冷的加剧,天渐渐下起小雪来。从淅淅沥沥的雪粒子,转为鹅毛大雪,倾覆而下。他的身子慢慢的被染白了,像是老天为一个死者送的一场葬礼。
不知道哪儿来了一阵风,吹得手中的水晶铃叮当作响,细细碎碎的,不用心听丝毫察觉不出来。
他先是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麻木地抖落了些雪,接着手指僵硬的摇动了一会,竟发现关节已经麻木不堪。只能够慢慢的,抬起拿着铃儿的手。将它放在胸前。水晶铃似乎并未染上什么血腥污秽之气,还是那样小巧玲珑。他睫毛抽搐着,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突然,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他的心,将他胸腔里这颗冻石撞了个裂缝。
水晶铃乃是通灵之物,它既然还能动,说明对方尚有生息。
他眼里有了丝光亮,紧紧盯着这小小的铃儿。是的,它在风中清脆的细细碎碎的响着,虽然声息微弱,但的确是在响着!
猛然想起石室坍塌后,他只寻找到了些破破碎碎的残体,尽是女人的支臂。一看到这些血淋淋的东西,他就疯了。茫茫一片荒野上,尽是生灵涂炭,他哪里会想得到还会有人生还的可能。他趴在废墟边瘫软了几天几夜,絮絮叨叨神经失常的说了几天几夜的话,道尽自己的苦楚,自己的悔恨。那几天荒废得比现在更不像个人,直到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才勉强使了一把火,将这一切真正的烧掉抹去。身心满目疮痍,加之那些不堪的回忆,这才心如死灰。于是才任由这副身躯自身自灭,最好堕入地狱,诅咒自己永世不得超生。
但许是这会儿,被冷风激了个清醒,才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让他死寂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并且越来越肯定。也许,也许,兮黛被雪鸾带走了呢?它腾空一跃,直冲天际,顺手把她给拎走了。定是雪鸾有了一丝恻隐之心,看她亡了家,灭了族,施舍她一条活路。说不定,她已经在哪个安全的地方呢了?只要她活着,一切就好办了。
想到这儿,他的心仿佛又活了起来。
要找到她,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死灰的眼里射出一道光,他艰难的坐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声尖锐的骨骼砰呲响。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有些激动,将水晶铃握在手里。
摇一摇,或许会应答呢?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还活着就好了。
“叮铃铃铃…”
屏住了呼吸,他等待着回应。
“叮铃铃铃…”
他抿了抿干涸的唇,摇得重了些。
“叮铃铃铃…”
一声声清脆的铃音在白茫茫的冰水上环绕开来,一声声撞击着落叶,枯干,死水,再绕回到小船上。这样形单影只。
没有,什么回应都没有。
心咯噔一沉,他眼神微暗。
“不打紧,她定是安全的。或许受伤了,虚弱无力,但她一定是安全的。”他自顾自的说着,往四周望了望,这才发现自己飘在一片死寂的冰湖上,身上积了厚厚的雪,将之前的血迹都覆盖住了,活像一尊雪雕。
“怎么找她?”他望了望这天空,有些茫然。这荒野大陆,五湖四水,凭借一己之力,如何去寻?即便找到了,雪鸾威力极大,又如何夺回她?
脑袋开始急速的运转起来,这全身的热度也开始慢慢回转。他把身上一层层的雪拨开。
可是现在,举天之下哪里有援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空得了这一身还未消化的至高魔力,但也就只能够如这叶扁舟,孤立无援。
六界都在找雪鸾,尤其是神界,趁着慌乱之际,只会虎视眈眈。如果他们擒了它,或是它万一死了,那自己要找兮黛岂不是更加难上登天了?
如何办才好,如何办才好?
魔父!
魔尊炎不是有一批魔眼么?那是他多年来遍布世界的眼线。几乎没有什么逃得过他们的掌控。或许琉璃谷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他们找出来的。是的,如果有了他们,那寻找雪鸾之事,岂不是恍然开朗了。
他又怀抱了一丝希望。
线下魔界定是乱作一团了,群魔无首,若魔君还活着,定会借机掌控魔界。魔眼部队向来由魔尊掌控,若落到了魔君手里,事情便会变得更加棘手了。
那么这样说来,自己还是得回去面对这样一个命运?
他闪过那么一丝犹豫,但很快,这丝迟疑便被抹去。
没有什么比找到兮黛更加重要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一定要拼尽全力。若从此失去了她,要带着满腔遗憾苟且余生,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人有了信仰,才有生存的希望,而他此时的信仰,便就是找到她,确认她平安。比起这个,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于是起身,纵身一跃,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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