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丹圣门出来,已是天光熹微时分，黛青色的天空低低垂着,隐隐约约地
显出鱼肚白来。
一行三人,谢山姿打头，不紧不慢地走在回释厄寺的路上。
雪白衣袖随步伐微微晃动，不经意间露出玲珑精致的银色龙角。沈炼闷闷地将脑袋埋在谢山姿怀里，黏糊糊地撒着娇。
谢山姿难得见到沈炼如此模样,知道他这会子可能心情不太好,便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来回顺着他的脊背,不作声地安抚着。
个矮腿短的小胖娃,满头大汗地跟在最后面,偶尔抬起头，望见从谢山姿肩膀出探出来的龙角,就忍不住想叹气。
小胖娃欲言又止的目光投得次数多了,谢山姿想装聋作哑地佯装没有察觉都不行,只得主动开口询问：“怎么了？”
坦诚而言,小胖娃与沈炼相识,其实不过两日。但小胖娃却总有种两人已经相交大半生的错觉,在他心里，裹着黑色道袍眉目俊朗的青年，不该是会不请自入的人——他应当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言行举止皆君子端方，无不妥当。
偏偏事实明目昭昭地摆着,沈炼不但不请自入了，他还很有可能顺手牵羊地摸了不少丹圣门的丹药，揣进了兜里。
不问自取是为贼，沈炼的所作所为和君子半点挂不上钩。
更何况小偷小摸并不是什么好习惯。
是以打沈炼从存丹房出来到眼下，小胖娃挠心挠肝，翻来覆去想了老半天，还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谢山姿。
小胖娃有心想将沈炼私自擅闯丹圣门存丹房的事情告诉谢山姿，但若真说了，抛开告黑状不提，万一沈炼不曾拿过丹药，岂不是平白受了诬陷。
除了这个隐忧，小胖娃还另有顾忌。
那个被人称作凌霜君的雪衣男人，实力强横，小胖娃不怕他，但怕他为难沈炼。
可怜小胖娃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没能想出什么两全的法子。
视线停留在沈炼的龙角上，小胖娃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言不由衷地摇了摇头：“没事。”
谢山姿对小胖娃明显口不对心的否认不置一词，手指依旧轻柔地顺着沈炼的脊背。过了会儿，等小胖娃以为他已经忘记这茬时，他才出声道喊了句小胖娃的名字：“颂业。”
“啊？”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小胖娃愣了愣，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似曾相识的感觉已经飞快地席卷而来，将他紧紧地裹入其中。
“颂业？”小胖娃下意识跟着重复了遍。
谢山姿转过身，俯视着小胖娃的目光平静无波：“你将我的玉髓放在何处？”
低沉嗓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小胖娃却仿佛被人猛地在心上重重捶了下，眨眼间连面色都开始发白。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口中不断重复道：“玉髓，你的玉髓，放在哪里，我不记得了……”
见小胖娃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山姿心下一横，将沈炼捧在掌心里，送到小胖娃眼前：“不记得玉髓，那你还记不记得他是谁？”
“他？”小胖娃迷茫的眼睛里闪过丝清明，“他是沈炼。”
“他不叫沈炼，他真正的名字是谢朓，你旧友谢朓。”谢山姿无动于衷地俯视着神情仓皇的小胖娃，一字一顿道。
闻言，小胖娃脸色又白了几分，他茫然望着蜷着尾巴睡觉的沈炼，整个人陷入了自言自语中：“谢朓，谢朓……他是我的朋友谢朓，我没有朋友叫沈炼……”
说来也是奇怪，小胖娃，也就是建立释厄寺的颂业，为了留住所有记忆，以魂飞魄散和满身修为的代价，换来十世不入轮回。
最后这世本该和前九世一样，拥有前面几世的记忆，但不知转世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导致小胖娃现在和元神不全的沈炼相差无几，都是懵懵懂懂的傻不楞，仅仅记得零星几个画面。
好半天没得到半句有用的东西，谢山姿颇有些不耐烦。他单手抱着沈炼，右手的食中二指直接摁在小胖娃眉心处。
无论魔修还是自诩正派仙风道骨的其他修士，想套消息问话，又担心对方有所隐瞒不说实话，就会用搜魂术。只是这搜魂术，终究是作用在三魂七魄上的，被搜过魂的人，此后混混沌沌，不说修为功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会忘记，算是这辈子已经废了。
由于损伤实在太大，除了丧尽天良恶贯满盈的魔修们，那些自持身份的名门正士，向来不屑搜魂术。
至于是表面不屑，还是打心眼里就不屑，则该另当别论了。
总得来说，因为有那些声名远扬的名士带头，搜魂术虽没有到人人唾弃的地步，但也相差不远了。
是以如果此时另有他人在场，看见谢山姿面不改色地对一名四五岁的幼童使用搜魂术，传出去不说凌霜君的名声要受损，威望怕是都要跟着下降。
不过谢山姿刻意避开玉面佛，亲自来丹圣门跑一趟，又选了个两山相接的凹陷处，正是算准了这会儿不会有人来打扰。
早在谢山姿手指点上眉心的时候，小胖娃就感受到脑子里传来的针扎般疼痛。他觉得自己整片识海被人搅得震荡起来，痛得三魂七魄恨不能离体而去。
当年谢朓殒身，谢山姿想拿回玉髓为谢朓报仇，却碰上颂业的巅峰时期。作为生性暴戾的器灵，他在颂业手里连十招都过不了。
这当中虽然有佛法克制邪崇的原因，但依然被谢山姿当做奇耻大辱，难以忘怀。
败在颂业手下之后，谢山姿在释厄寺后山搭了个草庐，日日刻苦修炼。他原本天赋极佳，只是谢朓在时，因为怀揣着亲密接触的念头，总是懒怠，不肯过多用心。
后来谢朓不在了，每每夜深人静，谢山姿就会控制不住地陷入悔恨之中，恨自己当初不曾用心修炼，连给谢朓报仇都做不到。
夜夜如此自挖心肺地煎熬着，好不容易突破瓶颈，进阶出窍期，谢山姿却听到一个从万魔渊传出来的消息。
继魔祖六不孤之后，万魔渊的第二位魔君殷修贤，到了大乘后期，渡劫在即了。
谢山姿乍闻之下，险些走火入魔。他匆匆赶到颂业的一叶禅，想拿回玉髓。不料颂业直到他想法后，一反点到即止的常态，竟然出手将他打伤。
颂业本是好心，以为伤到谢山姿，就能免他自寻死路。
可惜颂业终究还是小瞧了少年人的自尊心。
谢山姿重伤咳血，见拿回玉髓无望，纵身跳下了万魔渊。
颂业始料未及，一直愧疚在心。昔日他曾受谢朓所托，答应日夜诵经，以佛法洗去玉髓天生的暴戾嗜血，只是眼看邪性将除，与玉髓同体的谢山姿却投身万魔渊。
受君之托，理当忠君之事。颂业没能实现承诺，自知愧对谢朓。因而谢山姿去了万魔渊之后，他传信回镜非台，求身为主持的师兄答应圆寂后，将他的佛骨炼化成舍利子，每隔百年交于一块给谢山姿，用来压制谢山姿在万魔渊染上的魔气。
谢山姿初来乍到，在万魔渊被其他魔修联手欺负的时候，颂业忙着寻找一个不入轮回的秘法。
器灵与人不同，器灵天生没有善恶之分。若是修仙，修为精进慢，可是一旦入魔，则一日千里。谢山姿地位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厉害，放眼整个白玉京，能与他比肩的屈指可数了，只是他依然杀不了殷修贤。
等到殷修贤渡劫那日，谢山姿精心谋划已久，想取他性命，只是可惜，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不待谢山姿从报仇失败的打击中缓过神，颂业圆寂的消息先到了。
从此，谢山姿的玉髓下落不明。
谢山姿仔细查找小胖娃的记忆，发现额间的黑色小石原来是颂业的佛骨时，有那么短短的瞬间，心里有些茫然。
谢山姿对颂业没有半点故人情分，这点毋庸置疑，从他毫不犹豫就能对小胖娃用搜魂术就能看出来。千年前，镜非台第一次派人给他送黑色小石，他就知道这是用来压制魔气的佛骨，但是他从来不问，也不关心佛骨是谁的。
平心而论，谢山姿的确怨恨镜非台。当年谢朓出事，颂业师兄明明提前算到了，却一声不吭，任由谢朓踏入圈套，身死道消。
只是各人各有各人立场，颂业师兄为了镜非台一干无辜佛修，不敢冒险，也是身在其位，迫不得已。谢山姿能够理解颂业师兄，但不并未着会原谅他的知而不言。
这些年，无论换了多少位主持，镜非台依旧每百年便准时送来一次佛骨。谢山姿知道镜非台这是在赎罪，却不曾想到，这罪，是颂业替镜非台赎的。
指尖下的温热肌肤仿佛烈火似的烫人起来，谢山姿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扇子……”怀中沈炼发出声呓语的呢喃。
谢山姿闻声，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倏地收回了手。
搜魂术原本就是用的人越厉害，中途停手遭到反噬越凶猛的一种术法。
运转至一半的搜魂术中途截止，当即来势汹汹地反噬其主。闷咳了声，谢山姿勉强压住翻涌而上的血腥气，伸手拎住了软软倒下的小胖娃。
一手抱一个，谢山姿带着沈炼和小胖娃回释厄寺时，收到谢山姿传讯的玉面佛，正准备赶去丹圣门。
见到两个不醒的，玉面佛面上难得流露出额外情绪。他边面带忧色地亲自接过小胖娃，边低声问：“谢道友与师叔，可是在丹圣门遇到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得知谢山姿与沈炼等三人已经离开的李道元，匆匆给远在无尘岛的容闲老祖传了个信，说是找到了可以抵抗天雷的法宝材料。
作者有话要说：高估了自己，哇地哭出来。
立场，可能是本文最大的情节推动点了=-=
以及，还记得扇子折断修罗伞伞骨时说的那句“入魔容易出魔难”吗~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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