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泓从太庙祷告回来,叫人把宫廷画师叫来。
开国皇帝姚苌画像的面颊上不知道为啥掉了一片颜色,露出了白色底子,看上去好像他得了一种皮肤病,实在有损王者威仪。
没人能说清楚那一小块颜色是怎么消失的。但无论是有人铲掉了,还是冷热不均剥落了,抑或被什么虫子吃掉了,天灾也罢,**也罢,这样亏欠列祖列宗圣颜,总归是管事者的闪失。要是换了平日,即便是姚泓这样温和的皇帝,也会下严旨,查个水落石出,撸掉一箩筐官帽。但是现在,强敌叩门,朝野惶惶,他不想在这个人心狼顾的当口,自己把帝都折腾得鸡犬不宁。
画师说如果直接补色,新颜色和原色不一样,欲盖弥彰,不如索性画一幅新的。
姚泓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画像已经比本人失真,照着画像临摹,岂不是失真得更凶。说你可不可以把先帝的整张脸都涂上新色。
画师说那样一来,武昭帝的脸色新鲜光亮,显得文皇帝灰暗晦气,反差太大,怕是会召来物议。
姚泓明白画师的意思。爷爷武昭帝姚苌非常喜欢他,觉得他聪慧机灵,但父亲文皇帝姚兴却嫌他文弱无断,缺乏雷霆气魄,一直想废掉他,另立姚弼为太子。朝野始终有传言,说他虽然最终继承大统,但对父皇始终心存怨望。
画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犹豫片刻,说就依你所言,尽快临摹两幅新画。
画师领旨出去,心里忍不住对皇帝在小细节上的徘徊狐疑微微蔑视:国家有难,坏消息接踵而至,陛下居然还有闲心和一个画工切磋丹青补丁术!
这么想着,差点和一个羽林骑将官撞上。他很惊奇地发现这个孔武有力的军人骂骂咧咧,两手各拎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好像一只霸悍的鹰,同时抓住了两只小鸡。
姚泓正要给姚绍写亲笔信,看到俩小孩被抓进来,其中一个的裤裆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吓尿了。姚泓向来看不惯以强凌弱,见堂堂羽林骑,竟然这样对待民间孩子,顿时火往上窜。
“陈安都!你好大威风!还不赶紧松手!”
陈安都一看姚泓发火了,悻悻地一松手,俩孩子站立不稳,都扑倒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太监赶紧过去把孩子扶起来。
陈安都单膝下跪:
“陛下,不是臣鲁莽,实在是这两个小畜生太嚣张!”
姚泓知道陈安都是巴蜀老羌,大字不识一个,张口就是粗词,但“畜生”进宫,未免有辱朝仪。正要张嘴训斥,陈安都却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下去:
“臣今日轮值,带队在街市巡逻,听到这两个小畜生和一群小杂种唱童谣,主簿听了,说歌词句句都是坏话,盼着咱大秦完蛋,一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教给他们惑乱人心的。臣让人去抓他们,小兔崽子们腿脚挺快,大部分都溜走了,这俩跑得最慢,被逮住了。”
去掉小畜生小杂种小兔崽子类雅称,姚泓还是迅速过滤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不祥的谶纬上街了。
把凶神恶煞的陈安都打发出去。
给吓尿的孩子换条干净裤子。
打水给俩孩子洗脸。
让太监去给孩子拿点心水果来。
等孩子眼神中的惊恐略略退去,才柔声问道,你们刚才唱的歌,能给我再唱一次吗?
孩子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同样一段歌谣,那个人听了就要吃人,这个人却要拿东西给人吃。隐约觉得姚泓没有恶意,略小一点的那个许是为了先兑现好吃的,带头脆脆地唱起来:
女子丰年兆,
张弓射水妖,
满堂白衣冠,
齐迎首日到。
太监们如鸭听雷,云里雾里,闹不明白这几句话和大秦完蛋有什么瓜葛。
姚泓文思敏捷,边听边比划,等孩子唱完四句,又惊又怒,已经浑身发抖。
女子丰年兆——女子旁加一个兆,正是一个“姚”。
张弓射水妖——三点水,一张弓,加一个幺的谐音,正是一个“泓”。
满堂白衣冠——满屋子人穿白衣,在江东可能是晋室贵族上朝,在北方就只能是办“丧”事。
齐迎首日到——首日就是“元”旦。
姚泓丧元。
就是姚泓掉脑袋!
不知道谁这么恨我,会编造出这么阴森狠毒的藏头诗。
想到自己即位以来,休养生息,宽以待民,即使反对自己的人,也放大网眼,几乎没有清洗过政敌。一副菩萨心肠,换来有人诅咒他脑袋落地,不由得怒气冲头,一挥手把案几上的文房四宝和几个玺印全都扫落在地。刚想说立刻派人追查,将编歌者和传唱者,无论少长,全都夷三族!但是一看眼前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吓得觳觫蜷伏的俩孩子,又生恻隐之心。
我做皇帝一日,就一日不滥杀无辜。
稳了稳心神,徐徐传旨:
“着羽林骑顺藤严查,一经查明,编歌者本人腰斩,诛灭九族。若父母识字且听过此歌谣,却未能举报、制止,任由儿童传歌者,父母受笞刑;父母不识字而其子女传唱者,免予刑罚,交乡老申斥。”
这两个孩子,先送回家去,至于他们将死将生,害死父母抑或摘干净父母,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宫中静了下来,姚泓想站起来走两步,才发现两条腿抖得厉害,根本支撑不住身子。
连喝两爵烈酒,浑身热血周流,才觉得好了一些。
谁会是歌谣的始作俑者呢?
姚恢余党?不可能!他身边其实没有什么死党,只有胜了跟着升官发财,败了立刻卖主求荣的投机小人。
长安百姓?不可能!大秦抚育关中,长安百姓得到实惠最多,纵然不能杀身卫国,至少不会诅咒自己的皇帝。
那就只能是刘裕的间谍。
一想到南军间谍可能已经无处不在,不由得后背出汗。
能在民间蛊惑人心,就能在宫里摘取人头!
姚绍必须迅速拿回潼关,而后派兵加强长安防务,像箅子抓虱子一样,一寸一寸地梳理长安,务必把暗藏的一切异己分子逼出来。
拿起笔来正要写,侍卫进来通报,说大将军姚绍夫人求见。
姚泓一愣。姚绍夫人从来没有在丈夫不陪同的时候进过宫。而且她随姚绍去了潼关前线,怎么会独自转回?
一定有重大军情,姚绍找不到更放心的信使,才会劳烦夫人。
赶快请!
从座位上下来,走到门口迎接。
一袭黑纱把夏侯嫣的脸裹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好像一个墨玉雕成的窈窕雕像注入了魂灵,在袅娜而迟疑地移动。
她不是一人。
旁边有一个高瘦的僧人。
姚泓一眼认出了昙云。
一个天下敬仰的高僧,陪着秦国大将军夫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宫廷里,这让姚泓困惑不解。
夏侯嫣跪下来磕头,但没有说皇帝万岁。昙云说夫人有重大军情要密报皇上,可否请陛下屏退左右。
等太监和宫女们都出去后,夏侯嫣摘掉黑纱爬行几步,过来抱住姚泓的一只脚,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
姚泓吃了一惊,站起来俯身搀扶夏侯嫣,这才看清楚她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桃子。心头一紧,正要问,夏侯嫣已经用沙哑的嗓子哭诉出来:
“陛下!臣妾夫君,大将军姚绍,前日升天啦!”
姚泓听清了每一个字,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听见自己问:
“谁升天了?”
夏侯嫣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
昙云徐徐一俯身:
“陛下,是你忠心耿耿的股肱大臣,大秦国大将军姚绍,两日前驾鹤归天了!”
姚泓脸上的肌肉按耐不住地抽搐起来,他挥了挥手里的纸,在哗哗响声中带着奇怪的笑腔说:
“怎么可能?朕正在给大将军写亲笔信,要嘉奖他忘身忧国,期待他凯旋归来,他怎么可能理都不理,就自顾自走了呢?”
夏侯嫣本来伏在地上抽泣,现在听到姚泓这样说话,带着一丝惊愕抬起头来。
姚泓的傻笑渐渐凝固,突然开始了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语:
大将军深负朕恩,国家危亡如此,居然撒手弃朕!
朕何曾亏待你,你要如此绝情!
南蛮咄咄逼人,你留下一个大窟窿,难道要朕拿身子去填么?
你吃败仗,朕毫不怪罪,唯恐说重一个字令你不快。
朕正要写信抚慰你,你却不假颜色,虚掷朕一片苦心。
天下有如此不体恤君上的臣子么?
天下有如此临阵旋踵的大将军么?
夏侯嫣已经顾不上悲伤,她从来没有见过温文尔雅的姚泓有如此疯癫的举止。在她面前的皇帝不是那个永远面带微笑,时时刻刻手握书卷的谦谦君子,而是一个被悲伤、愤怒和绝望压扁的弃儿。他满脸通红,嘴角溢出口沫,双手大幅度地打着不知所云的手势,在屋子里大步来回,把凉风带到夏侯嫣的脸上。到后来,他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含混的声音念一部无人能懂的神秘经文。
终于,姚泓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毯上,不顾眼前有一女一僧,仰面朝天,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拆我的台!我姚泓何罪之有,至于你要砍掉我一只手!满朝那么多庸碌无耻之徒,你灭了哪个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带走朕的姚绍!”
伤痛到极点,忘了君臣之别,爬过去紧紧抱住夏侯嫣:
“夏侯啊,朕心痛啊,痛啊!”
昙云一生,见过无数生离死别,也见过无数国君痛悼大臣,但像姚泓这样撕心裂肺的,还是第一次。想一想也难怪,姚泓本来就重情仁厚,即位以后,在军国大计上对姚绍倚重有加,姚绍也是殚精竭虑报答君恩。如今危机四伏,闻鼙鼓而思良将,正是需要重臣大将力挽狂澜的时候,突然把噩耗砸在姚泓头上,他的确很难从容面对。
昙云缓缓地走到抱头痛哭的两个人身边:
“夫人亲自来报丧,是要把大将军的谋划亲手交给陛下,还望陛下节哀,速速作出决断。”
夏侯嫣抹去眼泪,和昙云一起扶起姚泓,而后把姚绍没有写完的奏章呈给他。
姚绍希望朝廷迅速动手,征男丁,建新军,和柔然,借魏兵,无论南军几路来,只集合精锐破其潼关一路。
老成谋国。
呕心之策。
血透纸背。
气冲斗牛。
姚泓读到最后一段,长叹一口气,把纸折叠起来,小心地贴身藏好:
“无论大秦生死存亡,此书永贴我心,须臾不离!”
他刚想叫外面太监进来,让他们去召集朝中将相,商议安排姚绍国葬大典,突然听到门外一片急促的声音:
“军前急报,要速呈圣上!”
一名太监领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士兵进来了。士兵从后背的皮桶里拿出一卷封好的纸,姚泓等不及太监转呈,自己一把夺过来展开,还没完全看完,就后退两步跌坐在胡床上。
夏侯嫣和昙云知道自己不能问。
但从姚泓神情上已经判断出前方有很坏很坏的坏消息传来。
有顷,等太监和士兵都出去后,姚泓喃喃地说:
武关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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