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世中,桃源一隅,天光云影。不见外世浮华,只见碧波荡漾,翠竹环绕。这里俨然就是云端前世里师父带她居住过的那个农家小院。造世造世,渺修竟真的把这里造成了个世外桃源。
幻觉也罢,真实也可,只要人在其中,他就满足了。
白璧无瑕的人,敛了袖子,洗手剖鱼,竹枝穿了,放在火上烤。身边还紧紧跟着个女子,不久之后,因为闻到了火堆之上爆出的鱼香,精巧的鼻子微微往前嗅。
一魂一魄塑成的人,身体平衡能力很差,渺修生怕她不小心倾倒了身子,沾了火苗子,忙拉住了她。造世中的端端,也不知道还可不可称她为端端。
因为只有一魂一魄,她生来便耳不聪,目不明,连说话都不会,甚至连记忆也很短暂。与曾经的云端,天地之差。有一次,渺修只不过出去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认识他的味道了。奈何无论渺修怎么哄,她都很排斥他,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她有她独特的排斥方式:不肯吃他给的东西,也不肯让他牵着手走路。
整整一天,她都只是保持着渺修走前的那个坐姿,面朝着门口,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像是等人。看着这样的端端,师父红了眼眶,但是他不后悔之前所做的一切。
经过了四五日的磨合,她才重新接受他。
从那以后,渺修师父只要出去都会带上她。虽然她明白的东西不多,但是渺修惊讶的发现她有个始终不变的习性,那就是她喜欢吃。只要闻到了喜欢的吃食,她就会笑。若是闻到了特别让她流口水的东西,她不仅会笑,还会摇他的手。这个时候的师父是最开心的,因为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端端是在与他交流。
鱼香飘出老远去,端端眨着无神的双眼摇师父的手臂,表示她要吃。
渺修拍拍她的头,“等会儿,剔掉了刺再吃。”他说话,端端是听不到的。鼻尖跟着鱼香味寻过来,脸都快贴到了渺修的手上。
渺修将一小块冒着热气的鱼肉送进她嘴里,看着她砸吧砸吧嘴,然后眯起眼睛享受的样子。对于她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有口不能言的种种芥蒂慢慢消解。
最初的时候,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云端。她初来到这个造世时,给他的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是,只得了她的一个躯壳。那种绝望与颓唐使内心的坚韧塌了半数。
端端拽着师父的衣袖又凑上来,渺修将刚剔好的肉放到她嘴边,然后跟她说话,“明日城中有贸市,想不想去瞧瞧热闹?”她不说话,嘴里的鱼肉还没嚼完。不过,就算嚼完了,她也听不到。
一尾鱼进肚,唇上油津津的,她自己摸摸肚子。渺修就知道她吃饱了。
取了巾帕给她擦嘴,“既然想去,明日师父就带你去瞧瞧,那里吃食不少,估计你会喜欢。”
收拾了渔具,灭了火星,师父牵着端端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两个白衣胜雪的人,一高一矮,渐渐的消失在碧水尽头。
贸市繁华,人潮人海,熙熙攘攘。买卖野物、果蔬,珍奇玩赏。算命相面,各自热闹。茶楼酒肆,人进人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管穷还是富,都出来逛一逛,热闹一番。
这里人多又杂,渺修握紧了端端的手,牵着她慢慢走。
前面是卖吃嘴零食的地方,走近了,端端闻到味道,吃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她眼睛眨巴眨巴的,转着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去。
杏片儿,梅子姜,野鸭肉,香糖果子之类吃食,一溜排开。
师父思索了一下,带她往里走。但她好像喜欢上了什么东西,闻着味道站在原地就不走了。她看不到东西,但能感觉到渺修在哪里,脑袋朝他歪着,手上摇晃两下。
渺修皱了皱眉,领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枣饼的小摊前,弯下腰来点了点她的嘴巴,“要吃这个吗?”
等她摇着他的手,无声的点头,眉眼弯弯,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笑得多好看。师父也永远告诉不了她他有多喜欢,因为他们的世界隔着跨不过的千山万水。
付了钱,纸袋包着的枣饼被她抱在胸前。自己摸索着伸手进去拿着吃,渺修怕她走丢了,时时要牵着她的手。可怀里抱了吃的,她怎么都不让人牵。渺修伸手过去就被她拂开,拿她没办法,只得揽着她的肩头。
渺修很疼她,吃的东西买了不少,多数她都要自己抱着。等走到辣脚子的摊前,她又站住脚不动了。小贩吆喝的热闹,周边的客人来来往往。端端闻着味道往前伸头,师父哭笑不得,只有她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渺修才觉得自己是被她需要的。
然而,就在师父付了钱,拿上东西回头找她的时候,人却不见了。
“云端?!”
原地转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她,手上的辣脚子洒了一地。她看不见,听不到,更不会说话....师父慌了,抓住身边的人,“有没有看到这里方才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姑娘?”
大娘摇了摇头,“不晓得哎。”
明明她就乖乖的站在身边等她的,渺修乱了心神,天地都在旋转。
那张狰狞的面容,将周遭的人吓得纷纷远离。
“云端——”
她听不见,再叫也只是惘然。
人没了,那是一种,整个人瞬间被挖空了的感觉,渺修师父疯了。辣脚子小摊儿被他掀翻,攥住摊主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满目赤红,从未有过的怒吼,“你一定看见了,说!她去哪儿了?!”
“啊——”
身边乱成一团。
那几个人是这里地痞流氓,谁敢开口?
“没,没看见....”
渺修眯了眼,神情却是令人惊惧的,他说,“....没看见?”
人群中一声惊叫,摊主被狠狠得掼到地上,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躺在地上求饶,“是仁五....往东,带着她往东跑了。”
往东,往东是哪里?
“...不知,实在不知道...”
是关心则乱,渺修竟忘了自己是能够感应到她的。
疯狂的恐惧,渺修变得自己不像自己。站在街头的人海中,惶恐不安,“云端....”
等他循着微弱的感应寻找,却停在一家花楼门前。聚于主廊槏面上的女子,浓妆艳抹,摇曳着帕子招呼他。师父滔天怒火涌上头脑,你们怎么敢让她进这种地方?!
端端不认陌生人,她看不见,听不到,触感却是极其敏感的。只要有她不认识的手放在她身上,她就会大力拂开。渺修给她买的吃食还有大半,被她抱在怀里。
师父找到她的时候,花楼的妈妈正叫了人把她手里的东西夺了,准备教她点“规矩”。
东西洒了一地,黑而无神的眼睛眨了眨,两只摊开的手试探着捏了捏,发现空空如也,黛眉微蹙,她生气了。
那天花楼被渺修砸了大半,人仰马翻。
可是等他压下恐惧的心情,走过去,轻轻按住她的手,想叫一声“端端”时。
她却把手猛地往后一缩,那是渺修曾经感受过的一种绝望。
他来晚了,所以,她又不认识他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