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是皇帝雷打不动的斋戒日。在此之前。作为观主的渺修必须得返回观中,准备迎接圣驾。他再桀骜不驯也不能敷衍了皇帝的事。他的净一观要是想继续保持这种高高在上且可以光明正大闭门谢客的地位不动摇,要是还想继续守护他不能说的秘密,就离不了皇帝做靠山,也可以说渺修把皇帝当成了挡箭牌。
渺修在八月初三这日不得已回了净一观。观中还是他走时的模样,弟子们打理的井井有条,真经塔每日一扫,照明的夜明珠每日一擦,走进塔内就是锃光瓦亮的。
可是观主明显心情不佳,虽然他平日就是面无表情的面瘫脸,但是这次回来周身气压低得能压扁地上的蚂蚁。有师弟偷偷跟令云师兄打听,“师兄,师父他老人家这是怎么了?云游的不高兴?”
令云一皱眉说没事别瞎打听,“还有,师父他不喜欢我们称他‘老人家’,你小心别惹师父生气。”
真经塔的画室中,渺修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卷轴,眉若远山,眸含万水。执笔,任凭你如何描摹着心中人的模样,饱蘸墨汁的笔端却怎么都不能在空白的画面上留下一丝墨迹。
夜明珠默默吐露着幽幽冷光,静谧的空气中一声叹息黯然消失。
渺修愤然丢掉了笔,墨汁溅到了雪白的广袖上。
云端啊云端,想当初你活着时为师教你术法,你得了空便偷懒。但不管躲到哪里,为师都能闭着眼将你找出来。现在倒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不看紧你,为师转身的功夫你就溜了!玩够了没?玩够了就自己滚回来啊!!
观主的怨念端端当然不知道,她现在在庄王府生活的还算滋润,想必早就把师父丢到脑后去了。这也不能怪她,她走丢的时候才多大点儿啊,现在庄王爷一口粥一口米的把她养大了,她自然最亲近庄王。
八月的天,热的人发燥。尤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上汗津津的。她又不能像普通的人一样打一桶井水,浇一个透心凉。
不过没关系,谁叫人家端姑娘有些小聪明呢?
她跟王爷要了一支笔,往舌尖儿上沾了沾,唰唰两撇,在老梅图里画了两道斜风。这样她夜里就可以一边吹风一边美美的睡觉。
夜里倒是真的不热了,风吹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起来她就风寒了。头晕目眩,走起路来乱颤悠,像个喝醉了的。脸颊通红,手心滚烫,平日里活蹦乱跳,王府里哪都能瞧见她的影子,现在可好,难得做一次安静的美吕子。
大夫来瞧了,开了几贴药,说是吃完了也就好了。
她躺在架子床上,实在难受了就哼哼两声。病美人格外惹人怜,庄王爷本也不是细致人,可架不住她那可怜模样,坐在床前多陪了她一会儿。抬头瞧见墙上被她那两撇“毁掉”的老梅图,幸亏父皇不知道,不然老头生气起来也够难伺候的。
“王府上下也就你最会出幺蛾子。这几日就睡床吧,夜里让闻天搬两盆冰进来。不至于再把你自己整病了。”庄王活了二十多年,见过的人当中,除去三皇子司徒华不算,就属她最神奇。
人生常汗水长东。三皇子是让别人汗颜。她呢,不光让别人汗,还让她自己汗。
清灼清早从外面回来,听说端姑娘病了。本着友好的目的,他去探了探病,小道长不得不为端姑娘的智慧所折服。不过清灼道长皱了皱眉,说,“姑娘怎么不早些告诉小道,小道有法子驱热的。”
瞧,傻了吧,有困难不早说,非得憋着闭门造车,出事了吧?
清灼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取来一尊通体透明的法器,普通的长相,更像一只精致的饭碗。
“这是小道在山上做课业时顺手做的,除了防热也没什么用。但物尽其用嘛,原想着带在身上当个食器也好。既然姑娘怕热,那就赠与你吧。”
端端征得王爷眼神儿的同意,将那法器接过来,忽然觉得小道长好接地气啊。
“你把这个给我了,你怎么办?”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出家人若是贪求那些微的享乐,便也不能称为清修了。更何况,小道一直都是心静自然凉...”
庄王不耐烦两人你来我往,“道长有心,你就收下吧。只是切莫再像今日一般贪凉。”
对清灼来说这法器没什么用,可对于端端来说那就是宝贝一个了。靠近法器的时候就感到一股幽幽凉意,摸上去更是凉滋滋的,她乐坏了,眼睛笑得像一弯月亮,“谢谢小道长。”
两个人凑堆儿研究这个东西怎么用,还要取个名儿,叫什么玉枕。
可庄王爷怎么就瞧着她那笑不对味儿啊?死丫头有奶便是娘,倒是把本王撂一边了!庄王爷有些气不顺啊,明明就是只碗,非得取名叫什么玉枕!
端端生病了,芙蓉的事儿自然也就不让她参与了。可少了端端这个助力,清灼道长一个人探寻还是有些困难的。庄王爷知道事情的难度,可恨他现在受伤,行军打仗最忌讳不能杀敌反倒添乱的人。他深知自己眼下的弱势,绝不会凭一时冲动随清灼道长去抓人。
可树芙蓉一日不除,就令百姓寝食难安。
“道长一人前去恐有不敌,本王派得力人手紧随。道长意下如何?”
清灼谢绝了,“人多气息混杂,更容易暴露行踪。小道有一个擒拿计策,但需要王爷相助。”
庄王爷感兴趣,“你说。”
清灼瞧了一眼端端,小姑娘说过庄王爷很重要,只是不知道这话当着她的面说她会不会不同意。庄王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呢,“道长但说无妨。”
端端抱着“玉枕”,聚精会神地他们讲话。清灼叹口气,说,“那小道就直说了。芙蓉曾经被王爷您设的陷阱困住,且受了伤,野性使然,她必然心有怨念。”
“你的意思是让本王做饵,引她出现?”
“正是。她做修炼用的的藏身之处在庄王府,只要小道今夜略施道法,将其引回,她见了王爷必然心生歹念。在她行凶之际,小道的乾坤袋自有办法将其收服。”
“不行——哥哥只是个普通人!”端端一听这话,几乎打着挺儿就要跳起来。
清灼就知道第一个反对的定是端姑娘,“这只是小道的个人想法,具体还要看王爷与端姑娘是否赞同。”
庄王爷认为可行,端端不同意归不同意,王爷不会听她的。个鬼丫头,刚刚不还是把他撂一边吗?现在知道急了?
王爷说,“本王说可行就可行,多说无益。”看她鼓着腮帮子不乐意的模样,王爷感觉居然还不坏。知道心疼本王,果真是没白养你,不过大事面前容不得畏惧。庄王爷虽为普通人,但他是习武之人,即便没有那些邪术傍身,他也并不惧怕。
端端见已经王爷决定了,顿时就恼了。发烧的小脸更红了,一骨碌翻个身,被子蒙在头顶上,谁也不理。清灼有些尴尬,庄王爷咳嗽一声,肋骨的地方一阵钻心疼。
雷劈庄王府的那天,芙蓉差点要了庄王的命。端端并不是呆蠢,她什么都懂,那一次是真正的给她留下了阴影。她只知道凡人身躯,很脆弱,很容易死亡。庄王爷就一个,若是他死了就不会再有了,到时她一定会非常难过。
许久,房里都没有人说话。端端闷在被子里捂了一身汗,王爷把她从被子里拎出来的时候愣了一下。她额头湿哒哒的,碎发湿成绺黏在额上。眼睛红红的,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怨念十足的瞧着他。
庄王爷竟一时语塞。
“为什么哭?”
“不想让你去。你会死的...”说着很伤心的哭出了声。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庄王爷有些头疼,颇为无奈,“谁说本王去就会死?”
“就会的。”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觉得他一定会死,王爷觉得简直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本王行走沙场五六载,死在本王刀下的敌军你两只手加上十个脚趾也数不清!你觉得本王会被一个炼邪术的人治住了?还是你觉得本王是个无能软蛋?”
瞧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耍横的模样,其实还挺可怜的,庄王知道她是怕他出事,若是那样她以后会没地方去。说来也是,不大点儿的时候就没爹没娘,一个人在街上晃,也就是运气好点没被他当成妖邪打杀了。
庄王爷拿她的衣裳给她抹抹脸,他所剩不多的怜悯心大概全用在她身上了,他就纳了闷儿了,“本王上辈子就是该你的,所以这辈子你来讨债了是不是?行了,别哭了。”
端端哭到打嗝,王爷手劲儿有些大,脸都被他抹的逡红了,她哑着嗓子叫疼,“那你保证不死。”
这王爷当的也是有些憋屈,质疑啥都不能质疑庄王爷的战斗力啊,封王的时候不就因为战功赫赫才被皇帝老头封的庄王吗?庄王想,当初领回府的要是随便一只猫猫狗狗,会不会都比现在省心不少?他压着性子告诉自己好几次,她在生病,她在生病,生病的人话多,就跟喝醉的话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