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拾娘没有接话,低头轻轻的摩挲着胸前比人头略大些的瓦罐。
狗剩被拾娘那神情弄得心里发毛,不着痕迹的往后稍稍退了些。
好在城门很快就开了,刘打铁招呼着大家顺着人流一起往城外走。
山官吃力的拉起板车,弯着腰往前走,碰到上坡,拾娘和花伢才再后面帮忙推一推。
刘打铁到底看不过眼,跟山官轮换着帮忙拉了一路……
到镇子上的时候,狗剩和刘打铁要绕进去买些东西,山官犹豫了一下,决定在镇子口等着。
这一路,山官他们都是靠自带的干粮填肚子,偶尔有条件也只支起锅烧一锅热水喝喝。
“我们只买点儿东西,很快就出来,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回屯子了。”狗剩交代道。
山官靠在板车上点了点头,额头上满是虚汗,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灰紫。
刘打铁割了一大块肉,又掂量着买了两根肉骨头,经过点心铺子时,要了一包麦芽糖。
狗剩偷偷摸摸的买了四根糖葫芦——当然没办法瞒过刘打铁了。
上次卖筐子的钱,狗剩拿了三百文给刘打铁,这已经让刘打铁相当吃惊了,根本没料到狗剩还有藏私。
刘打铁拍了狗剩的脑袋瓜子两下,嘴唇动了动,居然没说让狗剩把剩下的钱拿出来的话。
“爹,我不会胡乱花钱的!”狗剩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
“你要不是晓得分寸,我早就拿大棒子打断你的腿了!”刘打铁装模作样的恐吓了一句,把糖葫芦仔细的藏在包袱里——叫别人家的孩子看到了,闹起来毕竟不好看!
很快,刘打铁就后悔对自己对大儿子的放纵!
狗剩在看到这里被称作硬豆的东西时,眼睛一亮,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就是豆芽,这样至少在冬季能多样东西换换口味。
硬豆比粗粮还不值钱,一文钱一斤,狗剩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一大口袋。
“臭小子,你吃太饱了是不是,回去看你娘骂不死你!”刘打铁再气也只骂了这一句,无奈的拿过来背在肩上。
狗剩“嘿嘿”笑着,连蹦带跳的往前走。
几人要在天黑之前到屯子,山官他们还得找里正商量住下来的事情,好在屯子里还有几个没人住的破屋子,只要赶在冬季之前修葺一番……
刘打铁把这些跟山官和拾娘说了一遍后,拉着狗剩加快了脚步——进了屯子,刘打铁就不好跟拾娘走一路了!
“等你们定下来了,我再去找你。”狗剩回头喊道。
“嗯,你们先走!”山官喘着粗气应道。
到家的时候,李大花不在,只有柱头和大草坐在屋檐下有以下没一下的剥着玉米。
屋檐下挂着蒜头、干辣椒和部分没来得及剥的玉米棒子。
前院角落低矮的鸡窝被移到了屋后,后院干脆就没种蔬菜,专门把几只鸡关在了后面。
“柱头,大草,你们娘呢?”刘打铁弯腰够到里面抵着的木棍,把它移开,打开篱笆门。
“爹,大哥!”柱头一抬头,欢呼着跑了过来。
大草也放下剥了一半的玉米棒子跑了过来。
“娘呢?”狗剩把扑过来的大草抱起来掂了掂问道。
“娘去田里了。”大草歪着身子直朝刘打铁身上的包袱瞅。
“爹,有没有糖?”山官抱着刘打铁的大腿,又是跳又是叫。
“就惦记着糖,有没有想爹?”刘打铁难得轻松的跟柱头开起了玩笑。
“想,天天都想!”柱头大声喊道。
“大草呢?”
“想。”小姑娘期盼的看着刘打铁。
刘打铁笑眯眯的掏出麦芽糖,一人给分了几颗。
柱头和大草嘴角立即咧的大大的,欢天喜地的捧着各自的糖,小心的收在口袋里。
“狗剩,把东西收一下,我去找你们娘。”刘打铁坐下来喝了口水就急急忙忙的去了田里。
狗剩应了一声,去厨房学着李大花的样子把肉和骨头都抹上少许盐,挂在房梁上。
“大哥、大哥……”
柱头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喊道。
“嗯?”狗剩停下手里的动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大哥,我们可以出去玩会儿不?”柱头半边身子藏在门后面,笑的傻里傻气的问道。
大草也怯怯的跟在柱头后面。
狗剩的视线在柱头和大草起了水泡的小手上停了一下,“去吧,晚上早点儿回来,不许跟其他人打架,听到了没?”
“噢,大哥最好了!”
柱头和大草一起欢呼了一声,一前一后的跑了出去。
狗剩笑了笑,把肉和骨头收好后,找出抹布和扫帚开始屋里屋外、屋前屋后的打扫。
李大花是个粗犷的农村妇人,日子是能过就过,就算得闲,宁愿跟人聊天打屁也不会想到收拾收拾屋子……
等刘打铁和李大花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大儿子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剥了一大半的玉米棒子,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剥着,头朝下一点一点的,在快触到手里的苞谷时又猛地惊醒,继续剥玉米粒。
“困了怎么不去床上睡?”李大花把人拍醒,心疼的说道。
“噢、噢……娘,你回来了!”狗剩迷迷糊糊的站起来说道。
“快点儿弄点儿吃的,几天没睡个好觉了。”刘打铁把钉耙放好,脸上也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李大花应了一声,洗了个手,就进厨房去忙活起来。
“柱头和大草呢,两个小家伙又偷跑出去玩啦?”李大花点燃灶里,大声问道。
“娘,是我叫他们俩出去玩会儿的,手都剥玉米剥泡了,也该歇会儿!”狗剩跟刘打铁一起把玉米粒装起来应道。
“歇什么歇,做着剥剥苞谷就累着他们啦!”李大花在屋里喊道,“就你们爷俩把他们看的娇……狗剩,去把他们叫回来,今天我们早点儿吃了晚饭睡觉,明天去你姥姥家,把小妹妹和小弟弟接回来!”
狗剩应了一声,揉了揉发麻的眼睛,慢慢走了出去……
一家人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李大花胡乱的煮了一锅粥,一家人就着一碗酸菜喝了几口粥就是吃过早饭了。
李大花对着刘打铁带回来的肉比划了好大会儿,才切了一小块下来,又摸了一把鸡蛋一起装在小篮子里,准备带回娘家……
“姥姥!姥姥……”
一看到那圈篱笆,柱头就欢快的叫了起来。
正中央的篱笆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柱头,你来了呀!我就说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妇人站在篱笆门前,笑呵呵的说道。
“小舅妈!”柱头高兴的冲了过去。
“娘,大姑子他们来了。”小妇人扭头冲着里面叫了一声。
李大花老娘李老太一边扑打着身上的玉米须子和灰土,一边从偏房里走了出来,“哟,柱头来了呀,快来给姥姥看看!”
李大花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嫁出去的妹妹,三兄弟还没有分家,都挤在老房子里。
出来开门的这个小妇人就是李大花前年才过门的弟媳了。
“娘,家里粮食收的怎么样?菜都种下了没?”李大花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李老太手里问道。
“唔,还过得去,紧着些够一家子填肚子了……”老太太提着小篮子进了房间,把东西都放好。
“姥姥,姥爷和舅舅们呢?”狗剩大声问道。
“他们去田里了。”老太太一手搬着一个椅子出来,“打铁,大花,过来坐会儿。”
又扭头朝着偏房喊道,“大川、小川……都出来玩会儿,狗剩弟弟们来了哟!”
“噢——噢——”
偏房里跑出三个男孩儿两个小姑娘。
狗剩进去去看小草和鸡蛋。
李老太太专门在炕上用打磨的十分光滑的木头栅栏围了一块地方,两个小家伙自己在里面玩。
狗剩去看的时候,鸡蛋正睡的口水横流,小草努力攀着木头栅栏学走路。
“哥、哥……”看到狗剩进来,小丫头欢快的叫了起来。
狗剩笑着走过去,把小丫头抱了出来……
“几个小的都跟着你大嫂、二嫂回娘家去了……”老太太搬了一筐玉米棒子出来,跟李大花坐在院子里一边说话儿一边干活儿,“老三家的,你去把他们爷儿几个叫回来。”
“唔,知道了,娘!”
“还是我去吧!”刘打铁站起来说道。
“你坐会儿,今儿在这里就好好歇半天!”老太太手上不停,头也不抬的说道。
“听娘的!”李大花拉了刘打铁一把。
刘打铁憨笑着坐了下来。
“娘,五弟家的还没有?”李大花朝篱笆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
“没呢,急死人了……”老太太皱着眉头说道……
“……娘也真是,家里苞谷都没收好,怎么就让两个嫂子回去了?”李大花看了偏房里堆着的粮食,不满的问道。
“她们一个个都是娘家有宝的,我让她们回去,看她们能讨到什么好……”
母女两个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是非。
刘打铁只管埋头干手里的活儿,头都不敢抬一下。
外面篱笆门响了一下,是他们父子几个回来了。
刘打铁明显松了口气。
李老太太站起来去厨房忙活起来,李大花和小舅母也进去帮忙。
“打铁今年地里收成怎么样?”李老头儿抽着自制的烟卷问道。
“还成……”
……
几个大男人就在院子里聊着地里的收成。
柱头和大草跟几个表哥表姐在院子外面疯跑疯闹,不时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
直到厨房里传出一阵阵的酸香,几个孩子都跑了回来,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咽口水。
李大花一家子过来,大大小小也算个客人,李老太把李大花带来的那块肉切了,抓了几颗酸菜出来,混着前些日子买回来的红薯粉条炖了一大锅,又拿蒜子、咸菜炒了一盘鸡蛋。
现在正是地里缺菜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靠以前做的咸菜、酸菜和菜干过日子。
李老太还搬了小桌子出来要摆。
“都是一家子,一起吃点儿算了!”李老头磕了磕烟管说道。
“我大女婿不是客人?”李老太嘀咕道。
“娘,不打紧,大家都坐……”刘打铁连连摆手。
李老太跺了跺小脚,转身进了厨房,把碗筷都拿了出来。
几个孩子高兴的上了桌子,争争抢抢的开始拣肉吃……
用过中饭,又略坐了会儿,李大花抱着鸡蛋,刘打铁抱着小草就准备回去了。
“你们家里也是一摊子事儿没忙完,我就不留你们了,等得闲了,带几个小的回来住几天……”李老太啰啰嗦嗦的送到了岔路口,把李大花带过来的篮子递了过去,“这里面有几把精米,这半个多月了,你的妈奶早就该回了吧,你带回去熬给鸡蛋吃……”
李大花连声应着,“娘,我知道了,您回去忙吧!”
……
快到家的时候,狗剩注意到不远处几个汉子在一座看起来快要坍塌的屋子上“叮叮咚咚”的忙着。
“刘打铁,你回来啦!”蹲在屋顶上的几个汉子高声打着招呼。
“嗯,昨天才刚到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刘打铁问道,“这屋子是要住人吗?”
“昨天刚搬来的,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娃娃……”有人答道。
“是山官他们!”狗剩轻声说道。
“那你们忙啊!”刘打铁点了点头,跟几人挥了挥手朝家里走去。
屯子里大多数的房子都是自家烧了土砖建的,下面用青石打基底,倒也还结实,就是茅草的屋顶,每年都要修葺,否则等冬天刮北茅风的时候可挨不过去。
到了家,刘打铁和李大花还扛着钉耙要去地里看菜苗。
狗剩交代了柱头和小草几句,抱着小草去了刚才那间屋子。
李大花放心不下才四个多月的鸡蛋,把他带到了地里。
山官抱着一捆荆棘正不怎么熟练的扎着篱笆。
荆棘是一种极容易成活的植物,等第二年春天过了,就会长成一片密密的篱笆,屯子周边的小山上到处是这种植物。
“不需要种这么密——哎,你的手,怎么不用东西把手包着些?”狗剩惊叫了一声。
山官满是小伤疤的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洞。
“噢、噢……”
“山官,山官,你不要紧吧?”狗剩扶着山官的肩膀摇了摇,“先歇会儿吧!”
山官顺着狗剩的力道坐在门槛上。
“觉得怎么样?我去给你端一碗水过来。”
低矮的厨房里只大致收拾了一下,物什还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好在木桶里还有小半桶水。
狗剩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干净的碗,舀了一碗水端出去,想了想,又摸出一颗糖塞到山官的嘴里——这还是刘打铁前天分糖的时候硬塞过来的几粒。
山官吃了糖,又喝了半碗水,坐着歇了会儿才缓过气来。
“好些了没?”
“嗯!”山官点了点头,“对了,还有多久天会冷下来?”
“到彻底出不了门还有两个多月呢,不急,等过几天你们把屋子收拾好了,我们一起去山上多砍些柴回来。”狗剩轻轻拍着山官的背部说道。
这里最冷的并不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月,而是来年的一月底二月初,大概到了一月中旬就没人愿意出门了,一直到三月才开始化冻。
“你娘呢?”
“去看地了,我们还有点儿钱,准备买两亩地,赶着种一块燕麦、一块白菘。”山官轻轻捶打着膝盖说道。
“嗯,这样不错,就是你,还是别太辛苦了,身子骨受不了以后可是要受苦的!”狗剩有些无措的说道。
“我知道,这里比嘉兴城好多了,过两天我就去喊你一起砍柴。”山官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城里连柴火都要花钱买,没有足够过冬的钱,等冷的时候只能硬挨!
“好,你悠着点儿啊!”
狗剩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又帮忙插了会儿篱笆,天气暗下来才急急忙忙的回去烧火做饭……
刘打铁和李大花花了几天把地里没生的菜苗补了一遍,也开始修建屋顶。
“爹,我们在堂屋里再起一个炕吧!”狗剩一边帮忙递着茅草和稀泥,一边说道。
已经不止一次了,狗剩夜里被奇怪的“吱吱唔唔”声吵醒,等到了冬季,整日窝在屋子里闲着无事,两个大人就晚上就运动的更频繁,所以屯子里九月十月出生的娃娃最多!
“怎么?哪有在堂屋里修土炕的?”刘打铁问道。
“没关系,我们去多砍些柴回来,堂屋里的炕,晚上睡觉,等冬天过了,白天就把铺盖抱进去,来个客人什么的,直接在炕上吃饭也很方便……而且、而且,我长大了,不能一直挨着爹娘睡……”狗剩急切的说道。
“就你事多,还长大了,才几岁!”李大花提着一桶和好的稀泥爬上来嗔了一句,又话头一转说道,“今年家里还算宽裕,在堂屋里再起个炕倒还能办到……”
既然李大花也有这意思,刘打铁就没任何意见了,花了两天把屋顶彻底修补了一遍后,刘打铁请了两个关系好些的汉子来帮忙,大半天的日子就在堂屋里侧修了一个不小的炕。
“好了,哥们几个的手艺绝对好烧!”
“等干了就能用了,今年冬天……”
“呵呵,辛苦你们了,坐会儿,我家那个去打酒了,晚上我们几个好好喝一杯!”刘打铁招呼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