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在霍家,另一种意义的进贡也在同步上演着。
霍颜盘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怀里抱着猫,敛眉闭眼,神情无比肃穆。
陈小二和刘猴儿蹲在下首,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仰视着霍颜和猫,两张小脸都绷得紧紧的,屏息凝神,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了不得的事。
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正午的太阳一点点当空,就在地上的影子缩到最短那一刻,静坐不动的霍颜忽然抬手,在猫头上撸了一把,嘴里念念有词:“金乌当令,吉时已到,谛听大人元神归位!尔等凡子有何进贡之物,速速上表!”
陈小二手里捧着个红糖水煮鸡蛋,郑重地走到霍颜面前,双手放在霍颜身边的篮子里,霍颜依然保持着闭眼的姿势,只是在陈小二放鸡蛋时,眯着眼偷偷瞄了一下。
“阿颜姐……”
霍颜拖着长音“嗯”了一声,升调。
陈小二一哆嗦,战战兢兢改口:“地藏菩萨大人。”
霍颜再次拖着长音“嗯”了一声,降调。
陈小二抿了抿嘴唇,眼巴巴地盯着猫,“我已经把红糖水煮鸡蛋进贡给谛听了,我现在能摸它了吗?”
“容我问过谛听,看它对你的进贡满意不满意。”霍颜说着,稍稍侧头俯身,摆出侧耳倾听的样子。
浑身僵硬趴在霍颜怀里的猫:“……”
霍颜听了片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谛听说可以摸了,但是因为糖水煮鸡蛋只有一个,所以只能摸一下。”
猫:“……”
他并没有说。
然而听到霍颜这样讲,排在陈小二后面的刘猴儿立刻将口袋里的两颗红糖水煮鸡蛋拿出来,得意而轻蔑地乜了陈小二一眼。
哼,他有两个鸡蛋,可以摸两下呢!
因为陈小二只获得一次机会,所以下手格外慎重,要充分考虑到摸的部位以及力度,确保能一击必中,尽可能获得最大的撸猫快`感,他思考了半天,终于抬起手,在猫屁股上揉了一把。
猫:“……”
所谓老虎屁股摸不得,虽然这猫不是老虎,但是谁让人家长得像小老虎呢,同理可得,屁股同样摸不得。于是霍颜赶紧在猫发怒前安抚地撸了一把猫头,小声提醒:“鱼汤!鱼汤!”
猫:“……”
世界上又有哪只猫,在尝过霍颜熬的鱼汤之后,能抵得住诱惑呢?
感觉到猫的妥协,霍颜再次如法炮制,召唤刘猴儿上前进贡。
刘猴儿早就迫不及待了,从兜里掏出俩红糖水煮鸡蛋,恭恭敬敬放在篮子里,正准备上前摸猫,却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气势汹汹的叫嚷——
“臭丫头片子!又在这里骗小崽,缺德不缺德!”
只见两个满面怒容的女人闯进来,正是糖人陈家的媳妇和煎饼刘家的媳妇。
霍颜见势不妙,抄起猫提起篮子就跑路,飞一般地躲进西厢房,把门插起来。
刘猴儿傻眼了,他的鸡蛋都送出去了,这还没摸到猫呢!回头看看亲娘,哇一声就哭了。
早不来,晚不来,咋就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啊!
煎饼媳妇和糖人媳妇见小煞星躲屋里去了,院子里就站着各自的傻蛋儿子,气得都要呕血了。
煎饼媳妇揪住刘猴儿一只耳朵,气不打一处来地骂:“怪不得最近家里天天少鸡蛋呢,好不容易弄来的红糖也没了大半碗,我还以为是家里闹了耗子!敢情又让老霍家的小妖精骗了来?”
糖人媳妇也一把抄过陈小二,开始大巴掌拍屁股,上演铁板烧肉,“你是傻子啊!让人坑了一次又一次,还不长记性?”
俩小崽子被亲娘打得哭天喊地,叫得像杀猪。
霍老爷子这两天好不容易调养得能下地了,正拄着拐棍在屋里遛弯呢,一听见外面动静,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霍刘氏喊来:“阿颜她娘,家里那小祸害只怕又惹出什么幺蛾子了!快扶我出去看看!”
而就在院子外鸡飞狗跳时,霍颜却藏在屋里,飞快地将篮子里的三个红糖水鸡蛋剥了皮,给春巧两个,自己一个。
春巧是个好孩子,吃着霍颜坑蒙拐骗来的鸡蛋,良心会痛。
“阿颜姐,你这几天已经从刘猴儿和陈小二那里弄来不下十个红糖水鸡蛋了吧?这样,这样真的好吗?”
“这不是最近手里的钱都花完了嘛,等我过几天宽裕了,再还给他们呗!放心吃吧!”霍颜却吃得毫无心理负担,而且自己吃一口,还给猫喂一口。
猫一开始对红糖水煮鸡蛋似乎是没什么兴趣的,更确切地说,猫对一切被霍颜倒在碗里摆在地上的吃食都没有兴趣。然而当霍颜将自己咬过的鸡蛋送到它嘴边时,它思考了片刻,居然张开尊贵的猫口,也咬了一下。
于是,霍颜和猫似乎就这样达成了某种默契——
第一,猫进食时一定要霍颜亲手喂到嘴边。
第二,猫吃的所有东西,一定要霍颜咬过。
对于这种奇怪的现象,霍颜觉得,大概是这猫精真的灵智大开,通了人性,听得懂她之前说的话。怕她毒死它,或者迷晕它拖去割掉蛋蛋。
霍老爷子在霍刘氏的搀扶下来到院子,糖人媳妇和煎饼媳妇的女子双打刚好到了中场休息时间。
俩倒霉孩子脸上挂着泪,正蹲在旮旯哭得一抽一抽。
霍刘氏很有眼色地奔去厨房,给两位街坊倒了茶水递上,温声软语道:“两位嫂子累了吧?快喝口茶,歇一会儿再打。”
陈刘两位媳妇满脸黑线,心说这老霍家的媳妇比她家那闺女还奇葩,有的时候都不知道,她是真的傻白甜,还是装的那么傻白甜。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茶水都递过来了,也只能接着了。
霍老爷子客气道:“陈家嫂子,刘家嫂子,二位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尽管开口。”
陈嫂子道:“不是我说啊,霍老爷子,您能不能管管您家那孙女!就这两天,我们家少了七八个鸡蛋,全都让我那傻儿子送你们家孙女这里来了,说是什么?啊,进贡给地藏菩萨的灵宠!你家闺女不就是捡了一只长得像小老虎的野猫吗?”
“是小脑斧!”陈小二抽泣的过程中还不忘了纠正她娘。
陈嫂子:“您听听,我儿子现在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刘嫂子也愤然道:“不只是鸡蛋啊,前几天是骗煎饼,再之前是糖葫芦,我家猴儿的压岁钱全都被你家这祖宗坑去了!就算是薅羊毛,也不能可一只薅啊!如意街上那么多崽子,咱换两家坑行不行?”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向霍老爷子告状,霍老爷子额头青筋直跳,赶紧赔笑道:“两位嫂子消消气,是我管教孙女不严,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在我们家里吃饭,让我那媳妇做一桌好菜,领着孩子们一起热闹热闹。”
都是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了,谁家又真的差那几个鸡蛋了?刘嫂子和陈嫂子出了口恶气,也就算了,若是再揪着不放,倒是伤了和气。
陈嫂子摆手:“算啦算啦,不过今天霍班主该从宫里回来了吧?我家那口子还说呢,昨天刚好得了一坛好酒,要等着霍班主回来开封呢!”
刘嫂子提议:“我看不如这样吧,去馆子里吃东西总归不如自家做的,咱们啊一会儿出去喊一嗓子,让各家各户都带些东西过来,咱们和霍家妹子一起张罗些下酒菜,等着爷们儿们回来,一起庆贺庆贺!”
于是一场干戈就这样化为了玉帛,不多时,如意街各家的媳妇们就聚集到霍家大院,开始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煎炸烹炒起来,比过年还热闹。
霍颜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等到确认危机解除,才抱着猫晃悠出来。
霍老爷子逮住她,佯装要用拐杖敲她,“你个小祸害,看我不打死你!”
霍颜笑嘻嘻地躲闪:“爷爷,您这身子骨还真是硬朗啊!前些天还说什么半截入土的话,我看再过五十年,您还能登台演一出武松打虎!”
霍老爷子气到胡子飞起:“我还打虎,我先打你吧我!”
天快黑的时候,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女人们忙忙碌碌地传送着酒菜。
李大娘站在霍家大门口向街头张望,“让朱河那小子去前面探探消息,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胡师傅正在和几个男人从各家各户搬椅子扛凳子,听到李大娘的话,乐呵呵道:“不会是哄得老佛爷高兴了,留在宫里赐宴了吧?”
李大娘:“不会啊,我有个干闺女,她家有人在宫里当差,听说皮影戏晌午就唱完了,进宫的班子被人送出来了啊!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就这说话的功夫,老远看见朱河跑回来。
李大娘喜道:“哎呀,回来了回来了!”
霍老爷子和霍刘氏听见,以为是霍平章带人回来了,赶忙出来,谁料这时跑到近前的朱河却是一下扑倒在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一直这样毛毛躁躁的!”霍老爷子训斥道。
霍刘氏赶忙上前将朱河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然而抬起头的朱河,却是脸色惨白,眼神木呆呆的,像被人抽了魂。
“夫人,老爷子……霍家班在宫里,因为触怒老佛爷被集体下了大狱,霍班主他,当时就被判了斩监候,已经押到死牢了!”
“什么?你,你再说一遍?”霍老爷子声音颤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朱河的衣领。
朱河眼中终于落下两行泪,哽咽道:“霍班主,他判了斩监候了……”
霍老爷子瞪着朱河,蓦地吐出一口血。
霍刘氏眼睛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她怕祖宗们排着班给她托梦啊!那谁受得了?
而且谁知道她这次穿越,是不是因为当年不听话断了传承,才穿成自己的祖祖祖奶奶。要是这辈子她把修祖坟的钱挪走了,老祖宗们会不会一怒之下,让她下辈子再往前穿上百十来年,让她变成太太太`祖祖祖奶奶啊?那么现在动了修祖坟钱,不就等于动了给自己修坟的钱吗?
霍颜乘马车回家的路上心猿意马,脑洞开得飞起来,却是暂时不敢打那三千两银子的主意了。
这让她有点郁闷。
要是不动这笔银子,那么还能上哪里弄来一笔钱呢?
莫非要把宅子抵出去?要是让家里人知道,只怕全家活口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她气死了吧。
霍颜将下巴抵在猫脑袋上思考,快到如意街时,附近遇见的熟人无不盯着她猛看,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没见过霍颜的人,更是盯着她怀里的猫猛看。
哎这不老霍家的闺女吗?她咋有猫了?
她家不是出了事儿么?咋还到外面乱晃?
然而很快这些议论就被一声声嗟叹掩盖,只见人群中有个白净斯文的青年,大摇大摆刚刚从一家客栈里出来,右侧胳膊架着一只神气活现的鹰,分外引人注目。
北京城分内外城,以前内城住八旗,外城住汉人,相互往来管得严,外面很少能看见旗人。这些年陆续有旗人从内城迁到更加繁华热闹的外城居住,也渐渐将一些营生和风尚带出来。
就比如京城的八旗子弟喜欢玩鹰,这风气也被汉人学了来,如今不少有钱有闲的京城少爷们都愿意玩个鹰,这叫范儿!你要是提个鸟笼子出去,都不好意思跟熟人打招呼。
而如今这位在街上摆范儿的“款爷”,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被霍颜一句“株连九族”吓得屁滚尿流,跟着老爹逃出霍家门的霍轩。
“轩儿,刚才那马车上的,是霍颜吧?你平章叔他家那闺女?”这时一个留着长须的老头走到少年身边,看着那慢悠悠跑远的马车,眯着老眼问。
霍轩注意到周围人向他投来的目光,跟只孔雀似地,正在那儿忙活着开屏呢,哪有功夫搭理老头?只不当回事地往那马车离去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口应道:“啊,是吧,看着好像是那丫头。”
老头背着手,气鼓鼓闷哼一声,“真是不成体统!她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在外面抛头露面?真是给霍家人丢脸!”
霍轩笑道:“哎呦族长爷爷,这您可就不知道了,那丫头简直就一恶霸,整天招猫逗狗的,猫狗还不愿理她。堂叔堂婶宠着她不给她缠足,她自己不知羞,不但不在家躲着,还整日的在外面乱跑。哪个街坊邻居要是多说两句,她就祸害人家小孩儿,不是坑人个鸡蛋就是半块煎饼的。”
这老头正是霍家的族长,此番带人上京来取祭祖银子的,听霍轩这么一说,族长更加生气了,“这是怎么教育的女孩儿?名声坏掉了,这以后可怎么嫁人?”
“嫁人?”霍轩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鹰上移开,瞪着大眼睛冲族长连连摆手,“嫁不了!真没人敢娶!早八百年前打人家秀才媳妇耳光时,她那名声就坏到姥姥家去喽!”
族长摇头,“这可不行,我得和德山说说!这野丫头可不能放任下去了!实在不行,趁早让她嫁人,这等祸害可留不得!”
霍轩乖巧附和道:“族长爷爷英明,要我看,五爷爷他家之所以倒了大霉,就是让这野丫头克的!”
族长看着霍轩那俊俏的后生模样,真是越看越顺眼,“要不怎么说,这家里不能没有个儿子呢。阴盛阳衰,早晚是要败家的!”
霍轩低头抿嘴笑,“没事,以后五爷爷家还有我。”
族长眼睛都要笑没了,连连称赞,“是啊,以后京城霍家门楣,可就要靠你来撑了!”说完看了眼霍轩胳膊上的鹰,慈和地问:“怎么样,这鹰喜欢吗?”
霍轩:“怎能不喜欢!京城里稍微讲究点的人都有。”
族长哈哈笑:“喜欢就好。”
玩鹰也分级别,虽然这鹰只是最便宜的鹞鹰,真正的八旗贵族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几十两银子的身价,对于平头老百姓来说,已经是极其奢侈了。
不过族长认为,这几十两银子花的还是很值得的!毕竟,霍轩以后可是霍家的继承人呢,是他们霍家村的财神啊!
霍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方先生所说的钱庄转了一圈,在确认过如意楼霍家的账户下,的确有三千多两银子的存款,眼巴巴趴在柜上看了一会儿,便又揣着票据回家了。
这种眼看着钱却不能拿的感觉,真是糟心!
结果回家时,霍颜却发现今天家里格外热闹,门口居然停了两辆马车。
霍颜愣了愣,正准备迈步走进霍家大门,余光里却瞥见街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过头看去,只见霍轩架着鹰站在一帮看热闹的人堆儿里,故作矜持地微笑,一会儿给这个小媳妇抛个媚眼,一会儿又给那个小姑娘遮个太阳,简直情种转世。
霍颜不禁眯起眼。
要说她这位远房堂哥,真是长了副好皮囊,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就是内里扎着一堆草。
而此时在霍家大院里,霍老爷子的病床旁。
霍家族长语重心长道:“德山啊,你可不能犯倔,这家里怎么能没个男人?你还是快点让轩哥儿过继过来吧!瞧瞧这一个家,都成什么样了?”
霍老爷子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只能哼哼着说不出话。
和霍家族长一道来的霍平文见霍老爷子这里不行,又去游说瞎眼的霍老夫人:“五堂婶!您倒是说句话啊!”
霍老夫人一双瞎眼,此时耳朵好像也聋了一样,只知道捻着佛珠念经。
这两个老人一个半死不活,一个装聋作哑,霍族长脸一板,瞄准了唯一的软柿子,对霍刘氏道:“平章媳妇,你一直没给霍家留个后,这可是在‘七出’之列的!如今平章要没了,你也该为他的香火想想了啊!”
霍刘氏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族长说,她就默默听着,等族长不说了,她就来一句:“我都听我爹的。”如此反复几次,把霍家族长气得长胡子乱颤,最后冷笑道:“平章媳妇,你可知道霍家祖上是有规矩的,若一户没了男丁,成了绝户,族长可以接管这家的一切大小事务,包括休妻、过继、除族!”
霍刘氏身体蓦地僵住,惶恐地看向族长。
族长觉得威严总算得到了彰显,满意地喝了口茶,“当然了,你虽然没有给霍家留后,但孝顺公婆,也是劳苦功高……”
此时此刻,族长所说的这番话,正入了门口霍颜的耳朵。
霍颜气得都想笑了,又听身后传来悠闲地哼歌声,霍颜回过头,看到霍轩驾着鹰进来。
霍颜的目光在那鹞鹰上停留了片刻,又回头看了看霍老爷子的屋里,转而对霍轩一笑:“轩哥,这鹞鹰真是漂亮,族长花了多少银子买的呀?”看小说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rdww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