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央依稀记得,自从那次深秋的不辞而别,毕庆堂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唰的一下,把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她也打过几次电话,大都选在晚间,毕庆堂应该在家的时候,可是,都是陈叔接的,热情的寒暄后,他会充满歉意的说,毕老板不在家,他最近很忙。
天越来越冷,谭央的心境,竟落寞如这荒芜的季节,无缘无故的被打入了万丈深渊,再环顾四周,蓦然换了时空,最离谱的是,这个因由,这个过程她竟是丝毫不知,独独要承受这个结果。
跳级之后,眼看就要考高级中学了,课业负担越来越重,谭央只有竭尽全力的将所学的知识塞进自己空落落的心,转眼间便又是一年新春。谭央还是和表叔一同过除夕,表叔心情倒是很好,谭央也懂事的凑趣陪笑。大年初一,大清早,尖锐的爆竹声划破上海湿漉漉的天空,氤氲的天,压在头上,对谭央而言,这个除旧迎新,却来得这般的艰难。
谭央早早起来坐在写字台前,手中攥着笔,做着一本算术题,她是很爱术科的,因为里面有清晰的条理,静心沉气的投入演算,总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可谭央享受的不是最后的结果,而是那个冷静理性的过程。又做完了一套题,她忽然将笔一抛,顺手拉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肩上,霍的推门而出,她心里暗自下了决心,这便是最后一次了,不得,则休。
天上飘着小雪,风不大,却很冷。谭央走向弄堂口的电话间,拿起话筒,拨了那一串她在心里默念过很多遍的数字。四下一片寂静,话筒里,没人应答的嘟嘟声,缓慢的敲击着她忐忑的心,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那声音回荡在谭央的耳中,渐渐的凄厉起来。她心有不甘的攥紧话筒,过了有些时候,直到电话间的老板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谭央,使谭央惊觉时。她才不舍的放下了话筒,背过脸去,抹了一把噙在眼里的泪水,裹紧外套,转身走了。天上的雪,犹如粉扑子抖落的鹅蛋粉,稀稀疏疏的洒了下来,便成了蒙在心上的尘。
这时,毕庆堂从弄堂的拐角处闪了出来,直到那个瘦削的背影推门进院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移开眼,挪动着有些站僵的腿来到电话间,停在谭央刚刚站过的地方。“先生,您要打电话吗?”听见老板问,毕庆堂先是摇摇头,继而又点头,伸出手去摸话筒。话筒上,余温尚存。
早春的一天,春寒料峭,一家茶馆的二楼雅间,毕庆堂倚在栏杆上,身体微向前倾,聚精会神的听着楼下大厅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茶馆的生意不算很好,来喝茶的少,说书先生的故事也讲得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乏善可陈,听的人就更少了。反观毕庆堂,倒是听的兴趣盎然,有滋有味。
这时候,陈叔领了一个年轻人进来,在毕庆堂的耳边说,“少爷……”话刚出口,毕庆堂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全神贯注的听着评书。陈叔无奈,只得等在一边。过了几分钟,看来是一段书讲完了,毕庆堂顿时心情大好,叫过店里的伙计来,掏出钱打赏讲书的先生,伙计点头哈腰的殷勤应酬,“毕老板,明天还要听这段吗。”毕庆堂摸了摸下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随即果决的说,“不用了!”
继而,毕庆堂转过身看陈叔,陈叔说,“广州那边有消息了,本来是线索断了,可是前些天忽然听人说在香港看见了一个很像他的人,就是年岁大了,过得很不如意,挺显老的。这年轻人为了这事儿,特地来上海和少爷说,问少爷接下来怎么办。”继而,那个跟着陈叔进来的年轻人伏在毕庆堂耳边说话,毕庆堂边听边点头……
出了茶馆坐进车里,毕庆堂点上一根烟,悠哉悠哉的抽着,他对陈叔说,“知道这书说的是什么吗?”“老段子吧?”毕庆堂微微点头,“三国演义,说的是刘备入吴,不但娶了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还得了荆州,”他略一顿,接着说,“一个既得美人又得江山的故事。”话听到这儿,陈叔忽然转过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毕庆堂,也没说话,再转回去的时候,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
毕庆堂有些失望的看着陈叔的后脑勺,愣了半天,继而靠在座位上,头微微向后仰,掐了手中刚刚点起来的烟。他阖上眼,略清了清喉咙,漫不经心的说,“挺想她的。”慵懒的声音飘忽在车子里,让人觉得这慵懒,不是不上心,是心里的疲惫,藏不下,挡不住,便伪装了出来骗人。陈叔将头低下,也没言语。
毕庆堂等了半天,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便睁开眼直起身,颇为不满的说,“陈叔,你怎么不说话?”陈叔叹了一口气,反问道,“少爷,你都下了决心了,还问我做什么?我早就觉得不妥,你没真动心思,这事就好办了。反过来说,没有那事儿,你就是真动了心思,也好办。这下可好,全都搅到一起了。老爷若是在世,也肯定不会同意的,”说到这儿,陈叔冷哼了一声,“不过你下了决心的事儿,即便是老爷也劝不住,我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
毕庆堂听了陈叔的话,反而眼中神采颇盛,他笑着看向车窗外,“不错,我是拿准了主意,我就要鱼与熊掌兼得!甭管出了什么状况,也都会有法子应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罢,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继而对司机说,“快下学了,去谭小姐读书的学校!”司机听了他的话,调了个头,将车开往学校的方向。
下了决心的,便要马上付诸于行动。于毕庆堂而言,这是性格使然,是能力如此,更是青春苦短。三十岁男人的青春,是晚秋的叶,绚烂,却不再莽撞,抓得住的话,还能燃得出最后的那场火光冲天。
赵绫忽然说要下个月结婚,因为筹备婚事,便暂时不来教谭央了。所以这两天,谭央下了学也不再急着去公寓,而是在教室做些功课便直接回家了。这一天,同学都走了之后,她将外衣卷起来抵着小腹,趴在书桌上温书。就听见有人从后门走了进来,她并没回头,那人在她身边坐下,笑着说,“真是上进的好姑娘啊!叫大哥在外面好等。”谭央抬起头,迅速看了毕庆堂一眼,低下头也没说话。
毕庆堂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外衣,关切的问,“怎么?不舒服?”谭央含糊的嗯了一声,接着又连忙解释,“胃疼,有些胃疼。”毕庆堂一听,心领神会的笑了。他凑近,用极为温和的声音说,“卓别林的《淘金记》,都说不错,买了六点那场。和我去看看,好吗?”谭央未置可否,扭过头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窗照进来,将屋子划成一块又一块的明暗格子,他们在最亮的中心,像是戏台,戏,却是演给自己的。
浅蓝色的衣服,肩头上一根掉下的头发,毕庆堂伸手替她摘掉头发,将它拿在手里。动作很轻柔,亲昵里是最自然而然的体贴。谭央一滞,继而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今天功课很重呢,我去看电影,大哥帮我做吗?”毕庆堂听罢哈哈大笑,合上谭央面前的书,“行啊,你教会我,我就帮你做!”
在公寓里,两个人坐在桌前,初级中学的课程,毕庆堂还真的帮她做了几道。后来他一摊手,说,“完了,就会这么两下子,没想到这辈子还有用到的时候。”谭央低着头笑,“不同你说了,我要快些做了。”毕庆堂出去了一趟,没一会儿,回来又坐到谭央身后的沙发上。
半个多钟头后,老妈子过来递给谭央一杯水,谭央正好渴了,也没看,抓来便喝。水一进嘴,她就愣住了,红糖益母草煮的水。她瞪着眼看着老妈子,一脸的难以置信。老妈子将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笑了,“毕老板刚叫人买来,说要我煮给谭小姐的。”谭央的脸,刷一下子的红了,手里握着杯子,故作镇定的嗯了一声。毕庆堂在后面,看见这一幕,笑了,又不好出声,着实是怕她窘,却又爱怜她窘的模样。
做好了功课已经五点半了,两个人连忙坐上车赶往电影院。没吃晚饭,所以毕庆堂在影院外面买了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带进里面。确实是很不错的电影,影院里面一片笑声,谭央看得极为开心,毕庆堂将剥好的栗子送到谭央面前,谭央扫了一眼,抬手去拿,眼睛还是盯着银幕。毕庆堂却并没有给她,闪开她的手,将栗子送到了她的唇边,谭央不知所措起来,侧脸去看毕庆堂,却见他专心看电影,虽然昏暗的影院里看不见什么神色,可总之是没什么异样,反倒像是她自己小家子气,多心了一样。谭央犹犹豫豫的张开嘴,衔住了栗子的一角。接着,电影里一个有趣的桥段,场内哄堂大笑,毕庆堂也跟着笑了,可这笑,是那么的不同。
看过电影,去影院旁边的一家有名的川菜馆吃饭,陆陆续续来的客人多数是看《淘金记》散场的人,大家带着喜剧里的开怀和极高的兴致,在餐馆里坐下,餐馆里飘散着饭菜的香气,他们坐在二楼临街的窗旁,薄薄的哈气覆在玻璃窗上,竟有了市井人家的温暖亲昵。两个人说着笑着,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夜晚,不是罗曼蒂克,没有惊心动魄,在这个重逢里,全是最实打实的真心诚意,幸福是洋溢在周围的空气,在他们呼吸之间不见停歇的穿梭着。
送谭央回去后,毕庆堂才回到自己的家,忽然觉得自己空旷的房子里冷清得离谱,对刚刚和谭央在一起的时光也就更加的留恋了。这时候电话铃响了,陈叔去接电话,听他唤谭小姐,毕庆堂便觉得一股喜悦直冲出来,他三步并两步来到电话边,陈叔倒是笑着和谭央拉起了家常,一老一小还很有话说,毕庆堂冷眼看来便觉得,其实刨去了其它,陈叔还是很喜欢谭央的。
毕庆堂在一旁清了好几次喉咙,陈叔才后知后觉的将话筒递给他,脸上还是挂着笑的,老年人才有的笑容,在陈叔脸上,却并不常见。毕庆堂拿过话筒,脸上满是笑意,他用亲近温存的声音唤着,“小妹啊。”可那头,并没有回音。他以为是线路的问题,便又叫了两次,对面依旧没有动静,却隐约听见另一端风吹话筒,吱吱啦啦的声音,应该不是线路的原因。毕庆堂的笑渐渐的僵了起来,他缓缓坐到沙发上,看见陈叔颇为不解的目光,他连忙干笑起来,亲昵的埋怨着,“小妹,不许这么淘气!”
“为什么?这半年,为什么?”安静的话筒里骤然传来高声的质问,即使尽量遮掩,声音里也尽是委屈和泣不成声的哽咽。毕庆堂的心顿时翻了一个个儿,拿听筒的手也随着抖了一下,他强自镇定的对着话筒坚定的说,“小妹,半年,这半年,我用半年的时间做了个决定,所以,你要相信我的决心,明白我是深思熟虑过的,对于这个决定,我的态度是极为慎重认真的!”毕庆堂还要再接着说,他想一股脑的说出来,谭央却在这时前言不搭后语的打断他,“好了,我该回去了。出来久了,表叔会寻出来的。”说罢,也没等毕庆堂说话便挂了电话。
她没有问毕庆堂那个决定是什么,尽管她明明知道那个决定是和她有莫大的干系的。他是这个世界的强者,总能一往无前,她却不是,临到这个关头,却近乡情更怯起来。半年的离别思念,她渐渐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情窦初开,她就格外的怕失败,她怕那个决定和她所期待的有出入,所以宁愿不去事先听,只是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其实,遇见了这样的一个男人,你所能决定的,仅仅是去爱他,抑或不爱他。除此之外,你所能决定的便是极少的了,一切的一切,他的决定便是你的决定。
那一边已经挂了电话,可是毕庆堂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手里拿着听筒,动也没动。只是觉得心疼,心疼她,这心疼的原因太多太多了,其中有一样,那份心疼里,还透着诧异,这女孩子才多大,明明心中藏着那么深的埋怨和不甘,却与他过了这么美好的一个晚上。什么样的气氛不能破坏,什么样的重逢应当成全,什么样的纠缠要有节制,有的女人活了一辈子,都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她却生来就懂,这个姑娘,怎能叫人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