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先生,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那我就耍个赖皮,这烟嘴就权当寿礼了吧。”毕庆堂略笑了笑,也没搭腔。谭央便顺着话说,“毕先生今天是寿星,所以中午才被人灌了那么多酒,对不对?”
毕庆堂摇头,事不关己的说,“不是,一个朋友的孩子满月。那小少爷真是好命啊,不像我,母亲生了我就走了,三十年来,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所以,没有满月酒、没有百天宴,就更没过过生日了,”说到这儿,毕庆堂自嘲一笑,“原来我的生日啊,就我和我父亲两个人知道,可是前年,家父也过世了。今天给那个小家伙过满月,三层酒楼摆了一百多桌,一开始也跟着开心胡闹,可喝酒喝到一半,忽然想起今天正好是自己三十岁的生日,心里就不痛快了。唉,没出息呀,一个大男人倒是嫉妒起一个孩子来了。”
说到这儿,毕庆堂无意间抬头看见谭央难过的蹙着眉,心道,终归还是个孩子,总把别人的伤心事当成自己的。他心有不忍,连忙揶揄道,“我只对你一个人讲,所以你要记得以后每年都要孝敬我寿礼啊!”谭央连连点头说,“好,好,一定的。”毕庆堂听罢拊掌而笑,“哈哈,讹人家东西,这招真是百试不爽!”谭央先是一愣,接着骂了一句“无赖”,转身回屋了。
毕庆堂在后面放声大笑,直到谭央进了学习的起居室,他猛然收住了笑,将象牙烟嘴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叹了口气,“三十年来,头一份儿!”
从那天起,毕庆堂去公寓倒是渐渐频繁起来了,赵绫和李赫还是依旧的得空便打情骂俏,毕庆堂每次都毫不留情的揭穿他们、鞭笞他们,还低声对谭央说,“看到没有,学着点儿,他们爱演戏,咱们还不爱看呢!”情侣俩收敛一会儿,转眼就忘了。一嗅到他们故伎重演的苗头,毕庆堂就挤眉弄眼的对谭央说,“这回是你来还是我来?”外面的天越来越冷了,谭央在上海倒是越过越开心了。
一转眼到了除夕,一大早,谭央在杂货店里裁了撒金的红纸,在房里写了幅对子便要往大门上贴,弄堂里,很多孩子拿着灯笼开心的到处乱跑,说不好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两声爆竹声,年味十足。谭央贴好对联,双手冻得直发麻,刚要关门进屋,就有个小孩跑过来,“谭小姐吗?”谭央点头。“有位先生叫我给你的!”谭央接过孩子递来的纸,打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穿好衣服跟我走,毕庆堂。”字体刚劲、力透纸背。谭央对他字条上毫无商量余地的话稍感不快,不过还是进屋穿上棉斗篷出了门,吴妈几天前就回同里过年了,谭央独自锁好了门才走。
一到弄堂口,就见毕庆堂坐在黄包车上,翘着二郎腿抽烟,他看见谭央就笑着说,“那张纸被小孩拿走我才想起来,少写了个请字,我还担心你使小性儿不和我走呢!”谭央扬了扬手中的纸,“谁说我要和你走的,我是特地出来叫你把请字补上的。”毕庆堂笑着指了指他后面的那辆黄包车说,“大小姐,请您上车。”
谭央提着裙子上了车,车夫拉车前,毕庆堂忽然回过头问,“你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什么地方,把你给卖了怎么办?”谭央将斗篷裹紧,“你要是真想卖,早都卖了。卖人又不是卖猪,要养肥了才能卖。”毕庆堂听罢直摇头,示意车夫拉车,“你看你这张嘴,比赵小姐都厉害,我以后可不和你斗嘴了!”忽然想起毕庆堂上次说,斗嘴就是打情骂俏,又想起赵绫每次都是和李赫耍嘴皮子,顿时,她脸红了,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车越拉越快,毕庆堂的黄包车在她前面,还不至于看见她的尴尬样。
到了租界的一家服装店外,毕庆堂喊着车夫停车,两个人下了车,毕庆堂指着橱窗里的一件靛蓝色女式风衣说,“今早从这儿经过,我一眼就看见它了,想起有人把过年买新衣服的钱买了烟嘴,这不,着急去找你,连请字都忘写了!”谭央还愣在原地,毕庆堂兀自推开店门回头说道,“进来啊!”
羊毛的呢子大衣,样式简约大方,穿在肤色白皙的谭央身上,文秀清丽,气质极佳。女孩子都是爱漂亮的,谭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美滋滋的笑。毕庆堂看了一眼谭央,若无其事的说,“今早我第一眼看见它就知道,你肯定喜欢,穿上也肯定好看,而且穿到学校里去也行。”看着毕庆堂掏出钱包付款,谭央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又让先生破费了。”毕庆堂不耐烦的说,“就不乐意给你花钱,一花钱就和我见外!你送我东西,我连个谢字都没说,你也没觉得我失礼,我也没觉得你不自在,那样多好。”
一出店门,外面就飘起了细细的雪花,新大衣很挡风,穿在身上暖暖的,除夕的街上,黄包车并不容易叫。两个人索性顺着大街有说有笑的走,街边有个老头抄着手,守在暖烘烘的炉子旁吆喝着,“烤地瓜,正宗的山东地瓜嘞!”谭央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老头看见他们就对毕庆堂说,“先生,给你妹妹买个热地瓜吧,山东的地瓜,甜的很。”谭央闻着热乎乎、香甜甜的味道,悄悄的咽了口吐沫。毕庆堂耐不住笑的付了钱,老头熟练的用旧报纸一包,谭央伸手去接,老头却将手一缩,“娃娃啊,让你哥给你拿,刚出锅,烫手。”毕庆堂笑着去拿,还转头对谭央说,“放心吧,就帮你拿一会儿,哥不抢你的。”谭央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走了一段,毕庆堂把地瓜递给谭央,上面那一半已经剥好了皮,谭央呆立在原地,半晌才接了过来,幽幽地说,“从前,我吃地瓜,父亲都是这样剥给我的。”毕庆堂略微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道。”“你怎么知道?”毕庆堂也不去回答谭央,继续说,“我想这地瓜一定没有你父亲烤的好吃,对不对?”看着谭央瞠目结舌的样子,毕庆堂大笑起来,“笨蛋,你以为你父亲只会给你一个人烤地瓜啊!”
“对了,怎么总有人把我当成你妹妹,卖地瓜的老头就说我是你妹妹。记得咱们第一次出去,照相馆的张经理也是这么说的。”“那是因为,咱们俩走在一起,既不像父女,也不像,”说到这儿,他回头打量了一下谭央,清了清喉咙,“也不像情侣!”看着谭央眯着眼低头笑,毕庆堂沉吟片刻,说道,“做我妹妹不好吗?以后,你就叫我大哥吧,”他边说边大踏步的往前走,再开腔时言语里竟有了浓浓的笑意,“我叫你小妹,可好?”
谭央先是一愣,随即一跺脚追了上去,“你,你知道我的小名是小妹,对不对?”明明是质问,可是听起来,若有若无的,竟有了撒娇的意思。
到了除夕的下午,路上的车少的可怜,两个人最终放弃了叫黄包车的打算。好在上海的这个冬季不是特别的冷,雪落地没多久便化了,地面上掩着薄薄的一层雪花。
“小妹啊,真是对不住,还要让你走回去,估计没个把钟头,你是回不了家的。”“也没什么,只要赶在表叔从大烟馆回来前到家就行。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坐车出来?”“过年了,给司机放假了。”“那陈叔呢?”“回他乡下老家过年去了。”谭央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的说,“啊?那你家岂不没有人了?”毕庆堂点了点头,“这两年都是这样,也没什么,人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回去过年,我又不能不准假。反正从大年初二开始,什么舞会啊、酒宴啊,就多起来了。”
“可是,可是还有今晚和明天啊!”谭央小声嘀咕。毕庆堂故作轻松的说,“就睡觉睡两天嘛,平常也没有这个机会好好休息。”谭央看着他,颇有不忍之色。看见谭央眼中真切的同情怜悯,毕庆堂是又好气又好笑,紧走几步,他忽然郑重其事的说,“看来明年,有样顶无趣的事要抓紧办了!”“啊?什么事?”谭央好奇的问。“找个女人结婚,和我一起过年!”他紧锁眉头,一本正经的说。谭央哑然失笑。毕庆堂极为认真的对她说,“你不信?明年这个时候,就让你嫂子出来陪你买新衣服!”
除夕夜里,谭央和冯康叔侄二人按照北方的习俗包饺子,倒也是父慈女孝,和乐融融。谭央看着表叔,心中竟生出了无限的温暖与感激。父母双亡,她依然有所依傍,她是幸运的。她决心做个孝顺女儿,承欢膝下,来报答眼前这个遭遇堪怜、同样孤单的老人。
这个除夕夜,整个城市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到了凌晨十二点时竟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这样的夜里,会有人睡得着觉吗?她暗自想着。
第二天一大早,谭央便跑到弄堂口的电话间,排队打电话的人很多,在冷风里等了好半天才轮到她。
那边过了很久才有人接电话,刚睡醒的声音懒懒的说,“喂,哪位?”
她笑着将话筒放到另一只耳朵,“是我,大哥,小妹给你拜年了!”
那边沉默良久才清清喉咙,笑着说,“乖妹妹,明年叫你嫂子给你包个大红包做压岁钱!”
“那我记下了,大哥不要耍赖呀!”她调皮的说。
“嗯,快回去吧,外面冷,我这儿都听着大风呼呼的声音了。”
“那好,大哥再见。”
“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再去公寓和赵小姐学习啊?”
“初五。”
“好,等大哥带压岁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