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并未在意,帝都长安,皇家人物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花’边新闻,说者一笑,闻者一笑,过不多时便会烟消云散。
但是这一次的主角是年仅九岁的临淄王李玄基,颇为令人不解。
李玄基虽是东宫太子之子,然而他是一个侧妃的庶三子,只是一个郡王,年龄尚幼,平时在府地读书习武,很少出‘门’。
而这一次的传言,并未自己淡去,反而越来越神奇。
临淄王府的主角和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都坐不住了,寻了一个日子,穿着平常百姓的服饰,由苏姑姑带着,到京城最大的天桥下听了一回瞎子说书。
四人在天桥下仔细听了一回,终于‘弄’明白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说玄基一岁时,因为长得仪表非凡,深得武则天喜爱,有一次在高台上抱着他,一个没抱稳,他从高台上掉下去。宫人来抢,没人够着,眼睁睁看着他掉落下去,结果玄基不但没摔死,这个一岁的娃儿居然还在草地上“咯咯”的笑。据说当时武则天很是称奇。
第二个故事,至今在《太平广记》有载:“唐天后尝召诸皇孙坐于殿上,观其嬉戏,取西国所贡‘玉’环钏杯盘列于前,纵令争取以观其志,莫不奔竞,厚有所获,独玄宗端坐,略不为动,后大奇,抚其背曰,‘此儿当为太平天子’,遂命取‘玉’龙子以赐。”意思是说武则天曾带着孙子们玩,突发奇想摆着‘玉’器,跟他们讲,拿着哪个就赏哪个,每个人抢着许多,只有李隆基端坐,什么也不去抢。武则天抚着背夸奖他说“这真是我们家的太平天子啊”。
第三个故事,就是除夕夜发生的“殿前扬威”之事。
崔九听完第一个故事,便忍不住笑了,“一个一岁的小娃儿,裹着厚厚的襁褓,摔在草地上没摔坏有可能,但摔下去还笑,可见是无稽之谈!”
听完第二个故事,大家虽然都没说话,但心里明镜似的。玄基虽是太子之子,却非嫡非长,连个亲王都不是,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当“太平天子”。以武皇之睿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不合礼仪的可笑之话来?
至于第三个故事,听完后,大家都沉默了,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崔九,也笑不出来。
苏姑姑随即带他们回到王府,王‘毛’仲焦急的大‘门’前张望,远远瞧见他们一溜烟的迎上来,打着千儿道:“殿下,方才娘娘派人过来传话,嘱咐殿下近些日子不可随意出‘门’,命奴才们好生照看殿下。”
***
大人与小孩子谈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觉得小孩子心智幼稚、心思单纯,许多事无法理解。
其实九、十岁的孩子,虽然人生经历尚不足,但内心的聪敏并不可小觑,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思维,尤其是像玄基、窦蔻、崔九这样机灵的小孩。
做为近日京城最传奇人物的主人翁,玄基自从接到窦妃的吩咐,整整一个冬天,除了去皇宫和东宫向长辈请安,就再未出过王府大‘门’。
崔九依然每天过来陪伴玄基窦蔻,随着年岁增长,打打闹闹少了,情谊却更加深厚。
王‘毛’仲‘侍’候得越发小心殷勤,十分忠心。
这一年的除夕没有下雪,凛冽寒风,‘阴’冷天气,在外面站一会儿,心窝都冻凉了。
除夕之夜玄基照例先去东宫,再去皇宫,今年一切平静,没有再发生武懿宗李姓皇族之事,当然更不可能再有“殿前扬威”之举。
大年初一。
除夕夜窦蔻睡得并不安稳,依稀梦到那一年,在雪地上拼命逃跑,却始终逃不脱壮汉的鞭子。“啪啪”的鞭子‘抽’在身上,好疼!黑暗中突然有一双手伸来,轻轻抚着她身上鞭痕,温婉道:“窦蔻,以后你也会有家的。”
乍然惊醒,头上沁着一层细密汗珠。窗外天气‘阴’沉,尚未天亮。
窦蔻拥被而坐,回思方才梦境,心“突突”地跳着。
忽听‘门’外有人轻敲三下,苏姑姑冷清的声音低唤:“窦蔻,起‘床’,有人要见你。”
能得苏姑姑亲自传话的,还能有谁?
窦蔻匆忙起‘床’穿衣,用温水漱口,打开‘门’,苏姑姑也不言语,带着她穿过回廊,到了窦姨娘房中。
房中雍容坐着的,正是窦妃。
窦蔻下拜叩头:“拜见娘娘。”
窦妃扶起窦蔻,轻轻抚‘摸’着她的双手,一双柔婉慧雅的眸子定定凝视着她。
窦蔻不敢与窦妃对视,微垂双目,心中不知窦妃清晨突然召见所为何事。
窦妃轻轻抬起窦蔻的下巴,慈声道:“在王府可还习惯?”
“‘蒙’娘娘与殿下大恩,窦蔻恍如再世。”窦蔻说的是心里话。
“窦蔻,你可知娘娘当日为何助你?”
窦蔻抿着嘴儿,犹豫道:“因为娘娘慈悲,见窦蔻太可怜?”
窦妃柔声道:“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娘娘当日看你在危难之中志不可夺,将来必有常人不可企及的心志,在逆境中必有常人不可企及的坚忍。”
窦蔻凝望着窦妃,娘娘的眼睛,好温柔,好慈爱。
“窦蔻,有些事情也许你还不懂,本来娘娘想等你陪着玄基再长大一点,慢慢就会明白,可是现在……”
窦妃羽睫一闪,“你可知当今圣上是何人?”
“大周‘女’皇,则天皇帝。”窦蔻恭谨道。
“旷古烁今,一代‘女’皇!她的霸气光芒,可令天下失‘色’。”窦妃的目光在某个空间停顿一会,又缓缓看着窦蔻,“李唐、大周,天命注定,相依相杀。娘娘既为李家妃子,命运早定。”
“玄基只是一个郡王,天‘性’纯良贪玩,从无心机,生在动‘荡’皇家,实在是他的不幸。”窦妃握紧窦蔻小巧的手掌,“一直以来,娘娘都尽力将玄基护在羽翼之下,只想他快乐单纯的日子多一点,只想保护他久一点,再久一点。窦蔻,将来你长大,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明白做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只愿孩子平安长大。”
窦蔻的眼眶红了,她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拼命点头。
“皇家有皇家的无奈,玄基既为皇家子孙,有些事始终要对面,阿娘终究不能护他一辈子。窦蔻,王府从未以奴仆待你,你是玄基的朋友,是他的总角之‘交’,童年的友情最纯真也最令人难忘。娘娘今日有要事要托付于你。”
窦蔻的心莫名悲伤起来,悲伤之中又有着无奈的沉重,心中酸痛,泪珠儿脱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窦妃纤长微凉的手指轻轻抚去窦蔻面上泪珠,凝重道:“窦蔻,娘娘今日郑重将玄基托付于你,今后,在他消沉的时候,你要鼓励他;在他悲伤的时候,你要安慰他;在他放弃的时候,你要让他振作;在他狂怒失去理智的时候,你要管束他的情绪。”
窦蔻面上泪珠越拭越多,窦妃温柔笑着,不觉亦泪盈于睫。
“窦娘娘!”窦蔻见到窦妃流泪,心上如割了一刀般痛疼,跪地伏在窦妃膝上,任凭泪水奔涌。
虽然她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虽然皇家风云她丝毫不懂,但是这一刻,她完全体会到窦妃的心情,悲从中来,无法自已。
待她痛哭一会,窦妃捧起她的脸,“你能做到吗?窦蔻。”
窦蔻痛哭一阵,心中情绪稍平,她擦干眼泪,双眸深幽灼然,坚定道:“窦蔻能做到!”
“好孩子!”窦妃将窦蔻拥入怀中,摩挲着她的长发,哽咽道:“多好的孩子啊,娘娘将这样的重担放在你肩上,是娘娘的罪过。”
“不,娘娘!”窦蔻低呼,“娘娘待窦蔻尤如再世父母,殿下待窦蔻亲如手足,窦蔻万死不能报此深恩。娘娘放心,窦蔻必不负娘娘所托。”
娘娘身后站的窦姨娘早哭得泪人一般,苏樱愤然道:“娘娘,苏樱这就护着娘娘回关陇家族……”
“苏樱,住口!”窦妃素来温柔慈和,严厉起来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苏樱垂头不敢多言,窦蔻亦起身退至一旁。
窦妃语气一转,又柔声道:“你们也不必如临大敌,或许是我多心了。妹妹,玄基还劳你多多照看。”
窦姨娘的眼泪,已将‘胸’前打湿一片,她上前握住姐姐的手,只是点头说不出话来。
房中气氛哀伤,倏尔一个清脆的童声远远道:“阿娘,是您来了么?”
众人一惊,窦姨娘忙退回里屋补粉换衣,苏樱素来冷面,看不出异样,窦蔻刚刚哭过,眼睛略微红肿,她环视房内,退至木柜‘阴’影处,看不清她的面容。
转眼脚步声到了‘门’口,玄基道:“儿子给阿娘请安。”
“进来吧。”窦妃浅笑呤呤。
玄基应声而入,跪下给窦妃跑磕了三个头,仰头笑道:“儿子恭祝阿娘新年金安,福寿绵长。永远年轻美貌,永远疼爱儿子。”
窦妃抿嘴一笑,“可见是和九郎一起学坏了,这口气与九郎倒差不多。”
“阿娘,你可偏心。”玄基扑到窦妃怀中,“您只记得九郎,疼他不疼三郎了。”
窦妃抚‘摸’着心爱的儿子,“傻孩子,阿娘肯定最疼你,九郎自有他的阿娘疼爱。但九郎也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珍惜这份友情。”
“儿子明白。”玄基笑着,“阿娘,今日大年初一,儿子起‘床’后就准备去东宫给父母请安,阿娘怎么这么早来了?”
“阿娘今日要与你刘母妃一同入宫向圣上请安,”窦妃淡淡道:“起得早些,想我的三郎了,便过来看看。阿娘也该走了,免得误了请安的时辰。”窦妃说着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玄基,玄基赶忙迎上,“阿娘,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窦妃捧起玄基的脸,“就是想再看看三郎。”
“阿娘?”玄基有些疑‘惑’。
窦妃柔柔一笑,“三郎又大了一岁,阿娘心里很高兴。”唯恐泄‘露’心中情绪,又道:“阿娘走了。”
“儿子送阿娘。”玄基将自己的手塞到窦妃手中
。
母子二人出‘门’的时候,天已微亮,初升的冷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阴’影覆盖着角落的窦蔻,浓厚的悲伤深深笼罩着这个孩子。
她不能哭,生平第一次,她听到了心尖滴血的声音。
“苏樱,窦蔻,好生照顾殿下。”这是窦妃对苏樱窦蔻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娘,明日一早,儿子去东宫请安!”这是玄基,对窦妃说的最后一句话。
寒风起,‘阴’云涌,帝都长安,风云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