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褚跟着足足看了近半天,这名医士才吩咐门徒收拾东西,看样子,已是疲累不堪,想回去歇息了。
“足下妙手回春,施治之法神乎其神,我等实是闻所未闻......,冒昧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说话的人叫秦畅,为费良征来的医者之首,现为军中医官。
那医士接过门徒递来的手巾擦过汗后,淡淡回道:“鄙名不足道,樊阿。”
那秦畅与其他人闻言先是大为惊讶,然后马上换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皆叹道:“怪不得医术如此高明,原来是华元化的弟子。”
华佗,字元化。
古往今来,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标杆,而在汉末,医者的标杆便是张机与华佗。既是同行,秦畅等人自是对华佗的名字如雷贯耳,同时,也对华佗门下的弟子有所耳闻。
华佗收了多少弟子,众人并不十分清楚,可有医名扬于世的,一共有三个人。这三人分别是:徐州广陵人吴普,豫州沛人李当之,还有一个就是徐州彭城国人樊阿了。
许褚在一旁听着樊阿与秦畅等人客套寒暄,交流医术,心中思忖道:我不知道华佗字什么,但听众人的口气以及这个叫樊阿的高明手段,应该就是神医华佗了。不想华佗的弟子,竟然也有这么高深的医术,而且看上去貌似才三十岁左右,年轻有为啊。
此时,终于有人发现了许褚的存在。
许褚常在兵营走动,全军上下几乎都识得他的样貌,故而一经被发现,秦畅等人当即便要下拜。樊阿与他的四个门徒见状,愣了一愣,也要跟着行拜礼。
许褚哪里肯受他们的拜。
医者在当世的地位不高,不仅是秦畅这样不怎么出名的,便是华佗、张机这样身怀绝世医术的人,亦是没少受权贵的冷眼。因是之故,只要许褚不傻,就知这个时候该给樊阿留下个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才是。
许褚踏步向前,一一拦住要行拜礼的众人,诚恳地说道:“诸君都是悬壶济世之人,我受不起诸君之拜。”
在众人一脸错愕的目光下,许褚又走到樊阿及其门徒面前,朝他们深深一拜,说道:“不想今日能在此得见樊君,实乃在下之幸。”
樊阿连忙还礼:“不敢当,敢问阁下是?”
许褚笑道:“鄙名不足道,许褚。”
“啊?”
看着樊阿几乎是震惊的神色,许褚趁热打铁地邀请他到帐中叙话,说道:“尊师华佗的名讳,在下早就听说了,过往在沛国的时候,就想去拜访尊师,只可惜尊师云游天下,悬壶诸郡,终是无缘得见。今日既然见了樊君,当请去帐中稍坐,略尽一尽地主之谊。”
沛国?
樊阿听了,目中闪过思索之色,半晌后,他终于听明白的许褚的话,于是笑着点点头。他虽是医士,与天下大事不怎么关心,可也知道近年豫州出了个年轻的新贵,正是许褚。许褚当年在沛国抵挡葛陂贼,随后事败去到颍川,他也听说过。而跟他提过这件事的人,正是他的老师华佗。
华佗乃是沛国谯县人。
谯县作为豫州的州郡,面积自比一般的县大,人口也比一般的县多得多,华佗、许褚、曹操等人均是谯县人,可三人过往没有交集,却是因为身份悬殊的缘故。曹操虽说是阉竖之后,可从他与袁绍有‘总角之好’来看,他的祖父曹腾,父亲曹嵩,当时在朝中的势力都是非常大的,所以曹操的家族在谯县可以称的上冠盖豪族。许褚的家族在谯县,只能算是豪强之族,和诸曹夏侯的差距还是挺大的。
华佗就更不必说了,少时外出游学,却不像周昕这样的能拜得名师,估计也就是和徐庶差不多,是个寒门子弟,在仕途上没有出路,但与徐庶不同的是,徐庶出仕不成选择了结交轻侠辈,华佗则是选择了钻研医道。
或许有了老师华佗跟许褚乃是同乡的缘故,樊阿笑着接受了许褚的邀请。当然了,许褚的开襟下士也让樊阿对他的好感大增。
见樊阿应承下来,许褚大喜之下,姿态更是做足,亲自从樊阿手中接过了医箱,前头引路,以手做请,“樊君请。”顿了顿,又朝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费良道:“费校尉,秦畅等医士救治伤员,劳苦功高,你速传令下去,以阵前斩敌的功绩奖励他们。”
“啊?哦,哦,属下这就去办。”费良回过神来,艳羡地看了秦畅等人一眼,屁颠屁颠去了。
秦畅等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以前替富贵人家救病治医时,确有收受过他人的重礼或感谢,但像今日这般被记为功劳,与阵前奋勇杀敌的将士一样被表绩却是从未有过。于是在诚惶诚恐中,他们朝许褚行礼谢过。
这些都被樊阿看在了眼里。说实话,许褚演戏的成分很大,樊阿行医多年,跟‘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如何看不出来?只是许褚眼中那些对从医者的尊重,他却看不出丝毫伪装的痕迹,心中不禁对许褚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来到军帐之中,许褚请樊阿跟他的门徒的入席,众人分宾主落座。
郭嘉、辛毗等人听说许褚带回来一个神医,俱都返回帐中,也正好是有事要与许褚商议。
许褚便先向樊阿引见郭嘉等人。
礼毕,郭嘉八面玲珑,自看得出许褚对樊阿的拉拢之意,当即便笑道:“樊君辛苦了,在下马上命人送来热汤饭菜,给诸位解寒饱腹。”
许褚自嘲一笑,“我却是给忘了。不知樊君如何到了颍川来,此地正值战乱,樊君如有个万一,可是天下人的损失。”
饶是樊阿老于世故,也被许褚那句‘天下人的损失’说的面红耳赤,连道不敢,随后又道:“家师教诲我等悬壶济世,怎能因险不去?到颍川来之前,我等是在巨鹿行医,那边疫病有所缓和后,又听说中原战乱四起,便又赶来中原了。”
中平年间的黄巾之乱的发起者张角就是巨鹿人,自那过后,巨鹿就一直是疫病的重灾区,像樊阿这样以悬壶济世为理想的医士,听说哪里有疫病,自然而然地便赶过去了。而当中原起了战乱后,樊阿预见中原地区极有可能又会爆发疫病,便在巨鹿疫情缓和过去的时候马不停蹄地来到颍川,这份操守,确实难能可贵。
“樊君的德操,真让我等汗颜。”许褚叹道,“董贼僭逆朝纲,又致使生灵涂炭,所以樊君接下来就打算在中原行医了么?”
樊阿点点头,“大兵过后,必有灾年。近数十年来,中原、北方各地多次大疫,我忧颍川等地兵祸后又会出现疫病,所以就带着弟子们过来了。所幸听说君侯每次战后都会将战死的双方士卒入土为安,目前颍川倒没爆发疫情。”
正说着,食盒被送进了帐中,现在正是就餐的时候,众人便一齐用过。
饭毕,许褚忽然说道:“君与尊师悬壶天下,在下钦佩。只不过......请恕在下直言,君与尊师的做法有些不智。”
樊阿闻言,心中不悦,淡淡而道:“君侯此言何意?”
许褚不以为意,继续道:“在下的意思,君与尊师既有神乎其技的医术,何不广招门徒,开枝散叶?一人行医,一世或可救数百人,百人行医,一世便可救万人,樊君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樊阿哑然,他本以为许褚是在奚落他们,正觉奇怪,不想许褚跟他说了这样一番道理。这个道理,他跟华佗又岂会不知。只是自古以来上行下效,上位者喜欢什么,下面的人就去学什么,那些个良家子弟,世家豪族中人,若非无奈,又有几个人愿意投身于医道一途。
想到这里,樊阿心里咯噔一下,望着许褚笑盈盈的脸庞,忽生起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难道许褚是要帮他广传医道?
于是说道:“君侯所言,我亦知道,然世之风气,君侯又岂会不知?我与家师固然不会敝帚自珍,但也要有人愿意学才是。君侯且问问跟着我学医的弟子,哪一个不是万般无奈下才从的医?”
谈话进行到这里,帐中皆是心思灵动的人,如何听不出许褚跟樊阿话里话外的意思。郭嘉、戏忠出身寒微,便是许褚当真动了大兴医学的心思,两人亦觉尤未不可。
但像辛毗这样出身较好的士子,心中就难免有所抵触。
莫说眼前的这个樊阿,便是华佗、张机又如何,不入仕途,不学经义,终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辛毗旁敲侧击地说道:“君侯,董贼仍在为祸朝野,今时今刻,当还以讨董为重。”
“我知道。”许褚看了眼辛毗,不知为何,辛毗忽觉许褚的眼神似乎能直入其心,竟而使他有些慌乱。又听许褚说道:“然我欲整饬医事,不仅是为了樊君等能救更多的人,也为了让我们的将士能在前线安心作战。将士安心作战,难道不是有利于讨董的好事么?”
辛毗尴尬一笑,只好道:“君侯英明。”
樊阿就此已全然听明白了许褚的延揽之意,心中不免忐忑。
按往常来说,他是绝对不会答应许褚留在军中的,这有违他医者本心。可一来与许褚见面后,许褚表现出来对医者的重视胜过他之前见过的所有达官贵人;二来许褚说的一人行医,不如百人行医的那番话,确实也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拜在华佗门下学医,跟着华佗四处奔走济世,累年所见,均是人间惨状,今日这处大疫,明日那处大疫,凭他们几个人,如何救得过来?
再有就是,许褚的设想虽好,可现实也是残酷的,古往今来,医者从未登堂入室过,没有掌权者的承认、支持,没有符合实际条件的规划,到头来还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些话樊阿不好出言相问,许褚一时也无具体的方案,于是又叙了会儿话,樊阿就在军士的带路下先去休息了。
......
许褚有些心急,樊阿一走,他就跟谋士们一块议论这件事。
郭嘉、戏忠等人知道樊阿不仅关系着战后救治伤员一事,或许还关系着许褚能不能跟荀氏拉近距离,故而亦是非常慎重。
戏忠提议道:“欲使樊阿归心,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授其官职,可我观此君,似乎其心不在仕途上。”
辛毗听后冷笑道:“戏君戏言了,樊阿不过乡野粗人,君侯如何能授其官职......”说着,看到许褚投来的目光,辛毗心中一凛,暗道:糟糕,我骂樊阿是乡野粗人,不也骂了君侯么?忙改口道:“授官或可为之,问题在于,无有前例可循。”
两汉朝廷均设太医令,前汉有两个太医令,一属太常,一属少府,太常中的太医主治文武百官,少府中的太医主治宫廷皇室。而到了东汉,却只留了少府的太医令。而郡县之中,亦有医曹,可医曹的地位非常之低,因为你做的再出色,顶了天也就是个秩六百石的太医令,且还转不了行。即是说,许褚要想让樊阿等人登堂入室,那就得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他下面那些医者的地位往上提高,并在人数上大大扩招。
制度上的任何改动都不是小事,可以许褚现在的地位,还是有能力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稍作调整的。
“元直,如秦畅等医官,现在军中秩俸多少?”
徐庶想了想,回道:“斗食。”
斗食,也就是说跟亭长同级,月俸十一斛。这样的待遇,也难怪读得起书的人没几个愿意从医了。试想,秦畅能被征至军中,他的医术在这一带应该还算不错了,就是这样,一个月也就十一斛秩俸。再比如做到县一级的医曹,秩俸百石,郡一级,秩比三百石,而且医曹不像其他掌权的诸曹,就是干领俸禄,没有油水,且还有一定的风险,谁愿意学医。
许褚终是铁了心要在医事上大动手术。与他竞争的对手们不重视,他重视了,兴许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再者这件事本身就是有益的。
“我意,先表樊阿为我家丞,军中的医者,秩俸翻倍,那些学徒们亦要有俸禄。至于之后如何对此施为,等来日返回郡中再行商议。”
辛毗大惊,许褚居然要表樊阿为家丞?家丞近似于最亲近的家人,对许褚来说是最好的拉拢人才的方式之一,可他居然把家丞给了樊阿!?呵呵,不知那樊阿知道后,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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