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田于民四个字带着很浓的火药味,字面上看,是把原本属于百姓的田还给他们。但是张奉没有说让谁还田,吞占百姓田地财产的人太多了:豪强大户,右姓世家,各级官吏,所有人都在干这件事。
严格来说,许褚自己也在干。他老丈人张奉,就没少拿百姓的地。
荀谌听到这四个字后,先是一惊,再是一愣,最后就只剩轻慢了。别说是许褚,便是大将军何进来了,他也办不了这件事。
自汉灵帝卖官鬻爵明码标价,千里求官哪个不为财?没错,是还有一些清廉的士人不愿同流合污,但不管你到任后怎么做,到任之前的买官钱,是一定要交足的。
许褚当官的时候正巧天子病重,宦官忙着跟外戚士人掐架,不然别说太守,县令他都当不起。
郡中士族子弟读书要花钱,当官又要花钱,你还能指望他们两袖清风?所谓清廉,不过是贪得比较有节制罢了。
许褚将荀谌表情收在眼底,笑道:“友若似有异议?”
荀谌轻轻笑了几声,回道:“金曹掾说还田于民,在下不才,敢请教让谁还,怎么个还法?”
张奉听得荀谌语气中的挑衅意味,也不生气,他本来就是替女婿打前哨的。
没等张奉说话,杜佑又站出来。“百姓之所以流离失所,是天灾人祸导致,不可妄加于他人。”
杜佑说的委婉,府君您就别折腾了,百姓困苦的状况持续那么多年,您一来就想让人人丰衣足食,太天真了吧。像阴修那样施一些仁政,大家做做样子,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妄加于人?”许褚眉头一皱,突然从位置上站起走来到堂中。荀谌、杜佑不明所以,只见许褚来到荀悦面前,说道:“仲豫素有学名,许褚有事相问,但请明言。”
荀悦避席回礼,道:“府君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许褚便问:“百姓赋税如何?”
怎么问起这个?荀悦不疑有他,回道:“汉制岁十五以上至五十六者,每人每年出口算钱百二十。老幼每人每年二十三钱……”
许褚点点头,示意荀悦回座。又问向众人,“那五口之家,需要多少亩田方能度日?”
众人若有所思,无人作答。许褚便看向徐庶,徐庶于是起身。
他跟着许褚一直做‘大管家’,人又聪明,很快就算出来了。
“田地一年亩产作三石计,一石粮官价百文钱,五口之家要交齐人头税,只需二亩田。不过……”
许褚让徐庶停下,复又回督邮钟演:“钟督邮已巡察过临近的几个县,你来说说,从今年正月至此时,各县已收过几次口算?”
钟演吞了吞口水,目含询问之意望向荀谌。荀谌双目微闭,暗示钟演别乱说话。
钟演就道:“人头税均在八月收取,并无发现各县有违例的。”
“是嘛?”许褚虎目含威,扫视众人,“可据本府所知,去年鄢陵县共收取口算钱或多或少三十余次,一个人就收了六百余钱。五口之家,需要十二三亩田才交得起人头税!”
说着说着,许褚音量渐渐提高,“这还没算上田税、刍稿税。交完税后,总得留些粮食吃饭,留些余钱买盐、蔬菜、衣物等。如此算法,友若,你说要多少亩田才能使一五口之家安然度过一年。”
荀谌稍加思考,五个人一年的口粮约在七八十石,此处需田二十三四亩;一年开销,亦在二十亩上下,加上人头税十余亩,五口之家总共需要六十余亩田。
“六十亩。”
许褚坐会原位,冷然道:“诸公以为现在郡中百姓每户能有多少田?”
众人默不作声,心里实都有数,莫说六十亩,能有个二十亩田的人家已经算不错了。像程阳里里民程五家,男丁只剩程五一个,田地不到十亩,老母多病,徭役又全落在程五一个人身上。
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天可怜见。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田字。许褚锋芒所指何处,再明显不过。张礼向来敢说话,反讽道:“既然这样,府君当下令全郡上下,出粮的出粮,出钱的出钱,出地的出地,让百姓安居乐业,让世人都对府君歌功颂德。”
堂中士族官吏都耷拉着眼皮,肚子里偷笑:是啊,既然百姓困顿到了这个地步,府君就下令呗。也好看看有多少人支持你。
不料许褚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弯,连道:“议曹掾何出此言?大谬,大谬矣!郡中百姓虽苦,然经何仪黄劭之乱后,各地豪强大户亦损失惨重,拆东墙补西墙治标不治本,断不可如此行事!”
众人再一次凌乱,感情说了半天民情,府君就只是做做样子?
许褚忽拍案,“督邮钟演!”
“属下在。”
“着你三月内遍行各县察举不法,尤其注意各县乡官员,若有多收口算钱的情况,当严惩不贷!”
“……属下领命。”
消息一传出,鄢陵县里的人炸开了锅。
到处都是诸如“雷声大雨点小”,“换汤不换药”,“许褚不过一无能匹夫”之语……士族不看好,豪强大户一片骂声,连原来存着一丝希冀的老百姓们,也扛上锄头叹着气回地里干活。
酒肆中开好的盘口,押许褚落败的一下子翻了好几倍……
……
……
许褚酝酿已久的攻势结束的这么快,出乎荀谌的意料。原先以为就算许褚没什么政治手腕,但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怎么也得逼着他们退让几步。
到底还是不敢跟我们叫板……荀谌自矜一笑,以荀、陈、钟三家在颍川的地位,当初以阴修在朝野的名望,也要拉拢示恩,何况半路出家的许褚。
“诸位还有事要奏对么?”听到府君的声音再度响起,荀谌干脆闭上眼睛,好整以暇坐着。
“属下有事要说。”枣祗的声音。
枣祗这家伙,明明是士族中人,偏要站到许褚那边去……嗯?他说流民太多荒地太多,请求重新丈量无主荒地,分给流民种?
荀谌睁开眼,见枣祗正唾沫横飞,语速奇快。
他说完后,许褚轻轻点头,“很好,只是这些荒田大都离县城较远,直接收归郡中所有,统计完后再招募流民耕种,诸位以为呢?”
众人无多话,皆附议。不就是荒田么,府君看得上就拿去吧,我们也不稀罕。
“可是种子……”许褚沉吟道,看向荀谌。
荀谌还沉浸在刚才的胜利中,不以为意道:“自可从郡中调拨,不够的,可以让郡中各家出。”
许褚微笑道:“诸位没意见的话,就照友若说的办。”
郭嘉这时候站出来,说道:“府君,是不是要把所有耕牛都集中起来分配。大部分流民身无长物,农具还好说,没有耕牛,恐怕会影响到秋收收成。”
荀谌、钟演、张礼及杜佑等交换了下眼神,由杜佑提议道:“耕牛珍贵,强借的话不太好,至少得有太守府出面立下规矩。凭字据借,借多久,补偿多少,都要写明。”
“杜君说的是,元直要记下。”许褚又道,“对了元直,之前你已查过簿册,无主荒田大约有多少?不妨对诸位说说。”
徐庶领命,说道:“去年的数字在一万两千五百二十倾,年初遇到兵乱,这个数字应在一万五千倾上下。”
啊?
荀谌险些没坐稳,一万五千倾都要开垦?
“府君是要把所有荒地都重新用起来?”
“没错。”
“人力从何来?光靠流民恐怕不行吧。”一万多倾土地都让流民开垦,势必因难以管制而出乱子。现在郡中每月上报流民袭扰百姓的案件就数以百计。
许褚淡淡道:“军队也屯田。”
荀谌听到军队两字,不自觉瞥了枣祗一眼。此时此刻,不由想起来陈群曾对他谈过枣祗的一个想法——屯田制。
好一招弃子争先。
荀谌知道,自己这一方钻到许褚下的套里了。什么还田于民,不过是幌子而已。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推行枣祗的屯田制。
好了,刚才说过种子耕牛让郡中右姓世家以及豪强大户出,他许褚田是无主荒地,人是各地流民,啥都不用出,平白得了一万多顷地的收成!
“敢问府君,这些地是依照汉制收租的嘛?”荀谌问道。
“不,用官牛者,官六民四,自己有牛的,五五分成。免除其他赋税徭役,让这些流民安心劳作。”许褚回道,右手摸了摸发髻。
士族官吏面沉如水,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这滋味别提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