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葶苈打量了一下这个面目邋遢的人,他的官服的的确确是正品太医而非药童的服制,可是一个正品太医,况且已经年近而立,怎又会没有处方权?
“太后只告诉我事情紧急,难道少史大人学岐黄多年,居然忘了医者仁心吗?”那人见葶苈一直定定站在原地,一点也没有动笔的意思忍不住又用那种强硬却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到。
葶苈这才从自己满脑的疑问中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耽误了事情:“不知先生是否可以借笔墨一用。”
那人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在一个角落上的木色案几,葶苈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方案几上堆放着一些简牍,杂乱无章,而笔墨刻刀一应随手放置在桌面上,而那一方已经有一角看起来是缺失的砚台边还撒着斑斑墨迹,有些墨迹甚至在桌上拖拽了很长,而那些墨迹有些陈旧有些新鲜,笔架的下端也有墨迹顺着笔架直接淌到了桌面,如同冒着脏水的沟渠,似乎此人平日的生活作风和他的外貌一般邋遢非常。
其中一只笔干脆直接架到了半干的砚台上,看情况,应该是经常用到的一只,并不像有些笔的笔杆上已经蒙上了灰尘。葶苈素日着素色的衣裳居多,所以提笔之前小心翼翼的将左手的袖子稍微挽了一点起来,用左手将右手的宽大袖口提住,便伸出右手去握那只笔,谁知手一握到那笔,就已经被笔背面顺着笔尖淌下来的弄成了一手的墨。
此时,葶苈有些许尴尬说着人邋遢,也未免过于邋遢,所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人,只见他又侧对着自己提起剪子咔咔的修剪起那朱红年桔——这一回头方才注意到,官服的下摆及地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似乎是针缝崩开了。看来此人对自己的仪容外表真是丝毫不在意。
葶苈转过头写下了乌茜汤的方子想着升举大补汤没有用处,可能是体内有血淤,所以便在配伍时加上了煅花蕊石。然后用案几上揉成一团的一张看不出什么颜色的麻布擦了擦手,然后将写好的方子提起来吹了吹,向那人走去。
那人见葶苈已经写好了方子便把手中剪刀随意往盆景的土粒一扎,也不管手上的尘灰木汁,便拿着方子看起来,葶苈只见他手提着草莎纸的位置留下了十个尘指印。
“不错,配伍和用量都很有章法。而这煅花蕊石加到这个地方甚好。看你模样不大,应该是童子功吧?既然是童子功为何又不行医呢?”那人说到,将方子折起,直接放到了袖子里。
葶苈正想提醒他,草莎纸容易透墨,才写好可能会染到袖子上,可是又注意到那人的袖子上已经有许多斑斑点点被洗淡了的墨迹。不过听到他如此说,葶苈便更觉矛盾,一个没有处方权的太医,自己原本以为他是医术不佳,可是乌茜汤因为需要海螵蛸素日便用的少,可是他却知道。而这煅花蕊石的用意也是明晰,但这样的人为何偏偏却道自己没有处方权呢?
“先生谬赞了,只是跟师傅学过几年。”葶苈说到。
“既然来了这宫里,不行医也好。随我去取药吧。”
说着那人带着葶苈去向了后堂的药房,越是靠近没想到药香的味道越浓烈。循着那人的引领顺着药味儿过了一道木门,便觉得豁然开朗,虽然御药房的四壁也和神农堂前堂一样齐着抢放置着直顶到梁柱的药柜,可是却没有前堂的书架给人的压迫感,那些密密的药屉只让人觉得整洁。
里面有不少内宦和太医、药监、药童、医女都在忙碌着,有些正在木梯上来来回回的开着药屉取着药,有些围在一张大案前,正在用药称核准着分量然后把药放入到面前的各个摊开的黄纸上,有些正在将配好的药包成药包,有些用药碾在碾着药,有些用杵臼正在舂研着草药——一派繁忙却有序的景象。
见那人带着自己走了进去,一个带着黑绶的像是管事模样的年长药监走了过来,与那人互相致了个礼,道:“陈大人,不知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可是许久没有踏入这御药房了。”
“是啊,大家都生疏了呢,所以劳烦大人了。”说着,那人把手中的药方递给了药监
那药监接过了方子看也没看便道:“您这可是为难下官了,这不会是大人您开的方子吧?”
“药监大人不妨先看看那上面是不是在下的笔迹,我们也是老相识了。若是连带着丞相府新来的红人王少史依着别人的方子取点药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那别人才会误会整个太医院就我是吃空饷了。”那陈太医说着,语气有些冷漠而傲慢。
不过这样的对话至少让葶苈弄清楚乐意一件事,这陈太医,确实是个正品太医,可能不知道因着什么缘故被停止了处方权,而能担得起这样的干系的,只能是以前治死过什么人。
只看那药监这才打开了那方子,看了起来,他并不识的葶苈的字迹,可是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陈太医的字迹:“敢问王少史,不知道是哪位大人下的方子?”
葶苈看了一眼陈太医,因为他对太医院是不熟悉的,胡诌一个,也说不准,只见那陈太医道:“都说了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这事还需要问的那么清楚?这王少史的命还是太医丞大人救的,若是以后问起来…康大人自己解释吧,我可不担这个干系。”
“嘁。”那药监方才开始说话便不大入耳,虽说宫中跟红顶白是常事,但那药监也是性子好,现在才发作起来,只是淡淡轻嗤一声,而这陈太医,看来这脾气也是向来不怎么讨喜。那康药监悻悻的转身把药单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一个药童。
“快点儿啊,等着用呢。”那陈太医一语,语气有些尖酸。葶苈不知道这样的态度会不会坏事,可转念想,人人都有自己处事的方式,但凡是未必没有理由,想来面对同僚这样的态度,陈太医这满身满嘴的刺,反而是让人不敢轻易算计作弄于他,这也便是一个人无奈之下的活法,就如同一幅密不透风的盔甲。
“再怎么等着用,这药渣都是要统一弃置记录的,要煎药也只能药局的伙房,怎么得也要等着不是。”那康药监也是渐渐拉破了之前虽说有些刻薄却还有几分矫饰的脸。
“我知道,”陈太医说着语气也是越发的刁怪,“煎药的事,就不麻烦大人的药童了。哪里担当的起。”
此语一出,葶苈明明看到那药监翻了个白眼,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原本想着或许这样的一个太医的要求,或许那药监会怠慢一阵,可没想这宫中的人有个一官半职的,都不是等闲,不一会热药便取来了。
只听那康药监并没有理会陈太医的意思,反是对着葶苈说道:“少史您要的药来了,看看是不是上头的意思。”
葶苈心中一阵恶心,可表面却不动声色,原自己没有这皇帝红人的皮子披着,想是这事儿没这么快办的好,仍旧和颜悦色的道:“有劳大人了,大人管理有方,手下的人自是麻利的,一样都不差。”
“有空说这些没用的不如跟着我去煎药吧,手脚哪里敢慢,不怕你的枕边风吗?”那陈太医简直是个无视敌我差别的炮仗,一下炸的葶苈又有些讨厌他起来。原来他口中所谓的“红”,居然是这个意思,他还想让别人知道是这个意思。
不过未免多生话端,葶苈并未与他计较,反而是苦笑了一下跟康药监作了个别,而作别时康药监脸上那个表情,真是让葶苈倒了几辈子的胃口。
两人来到药局的伙房,只见大大小小几十口砂锅并排着,正在一个个银丝炭炉上咕噜咕噜的齐齐冒着热气。药味儿苦冽混杂,初到伙房里面时,只让人觉得有些呛人,但一会儿后却适应了,居然让人觉得有些隐隐的香甜。
“少史学医的不会不习惯这个味道吧?我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有人帮我煎药的,所以委屈一下少史的大驾了。”说着陈太医找来一只砂罐,将药用一个纱布扎起来,放在砂罐中加入水浸泡着,一边又找来细柴和炭以及一些棉头和干的松针,干练的生起火来。
等到火生好,药把水吃透了,才将砂罐放在火上熬煮起来。只见那陈太医动作小心而熟练,火候也控制的好,开始的时候不停的用扇子打着风,还让炉火旺一点,等到水沸了,又将风门打开,夹出了一些炭火,好让火维持在炆火上,这样出来的药,药力会被全部逼到药汤之中,既不会浪费,又能有更好的药效。
直到此时,他才望着炉火对葶苈说:“听说你是皇上的新宠?晚上也会留宿宣室殿吗?”
“大人听到的流言是这样的?”
“是不是流言,你也不必对我解释。宫里从来都不缺流言,但都未必空穴来风。”
“大人一卷《大梁秘闻》傍身,想必是极羡慕龙床的温软吧,以至于脑子里看什么事都是如此。”面对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葶苈此刻也没有相让的意思了。
“羡慕?你也有他也有的事情,人人凭着一副皮囊都可能会有的事,有什么可羡慕的,今日的福气,好好惜福吧,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比我还难看呢。”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自此也没有再说话。
一直到药煎好,陈太医把药滗到一个碗里,用纱布滤到一个有盖的瓷瓮中,合上盖儿,放到一个竹篮里。
葶苈见好不容易药煎好了,自是不想和这个人再多呆片刻的,于是正想挽起篮子走人,却不想陈太医却抢先挽起了篮子道:“若是我不去有些事情少史准备作何解释呢?”
赵太后能用的人,不论外貌如何,倒也都是细致老谋,确如此人所言,若是他不去,单单是自己拟了这个方子,可是药又是如何来的呢?这样一来二去,倒像是自己在宫里有些党羽的样子,大大的不妥。只好耐着性子跟那人一起上路了。
出了太医院,两人便向着椒房殿走去,一路无话,两人也没有并肩而行,葶苈只是默默的离了陈太医大约五步远,可那陈太医就如同在想什么事情一般,步伐快快慢慢,并不均匀,十分纠结,有时看起来像是在赶路,葶苈也就只能随着加快脚步,可不知道为何却有时又突然停了下来。葶苈为了保持两人的距离,以免引发不必要的口角,所以也只能提起精神,留心着对方的步速。
约莫一刻钟之后,两人到了椒房殿,此时此刻椒房殿门口已经是人满为患,素日跟皇后交好的妃嫔宫人,皇后的母家人,都一应在殿门外围着等待,殿门紧闭,门外是杜老宦带着一干侍卫挡在了殿外,只留着一个小门供着太医院往来的药物和皇上召见的人出入。
葶苈远远的便看见了二哥和董贤也都在门口候着,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于是微微抬起手给两人示意了一下。庞秋然急忙招呼着他过去,董贤显然也是看到了他,微微一笑,可一瞬间,眼神却变的阴冷起来。
那陡然而来的目光,看的葶苈背脊发凉,可又走了几步,葶苈惊觉那目光似乎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陈太医。
只见董贤跟庞秋然示意了一下,两人朝着葶苈二人走过来。
董贤刚刚站定张口便说:“见月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们两还是少来这些吧。门郎大人风采依旧,不过今时今日我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到这个程度。”原来此言语辛辣不连董贤都不惧怕的人全名叫陈见月。
“只是久不相见,关怀一下,”说着董贤上下打量了一下陈见月,“是啊,人和人有区别,今日我风采依旧,见月公子却不复当年,是不是感叹一句青山已老呢?”
董贤有些怨毒的眼光看着陈见月问到转而问到:“葶苈,你怎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的?”
“想着皇后病危,很多汤药都没有用处,”葶苈并不知道原来两人是有些积怨的,可既然如此赵太后为何要做此安排,不明就里间,葶苈只好随机应变,“我想到了一个方子,可是太医院却没有人顾得上。哎,说来也是狗拿耗子,只是私心想着,若然皇后有事,皇上便不仅仅是伤心了。现下时局这么困难,门郎大人以前也说,亲政不易。所以我想略尽绵薄之力,就去了太医院,只有陈太医能帮的上我。”
“我正要说,”只见董贤走上前去,看着陈见月,语气分外刁钻,“若是这个人开的方子,便要叫葶苈你参详清楚,不要又吃死什么人才好。”
陈见月并没有反嘴这是在葶苈的意料之外,不过想想却又中了自己方才的猜想,果然是因为这个缘由,才被拿了处方权。看来确实也是个庸医,想来也颇为正确,一个大夫,怎会容得下自己邋遢如此。以至于药监药童也不尊重他。
“门郎大人,我们还是请杜大人通传一下吧,我想这人命如救火,不便迟的。”葶苈说到。
只见董贤看着他收敛起了阴冷的神色,如往常一般的和悦:“我还真是担心你刚才没有来,是生气了。其实这个事我们都是在意料之外,着了王狄的道儿。不过我就想,葶苈你终究是个坦荡之人。”
“大人言重了,忠君是本分,想来君主自有明断,微末之身只用皇上决断,又怎么会猜忌。那便是奸佞了。”葶苈说完只见董贤去向杜老宦耳语了几句,杜老宦便进了椒房殿去通传。
董贤没回来之际,葶苈只听陈见月有几分嘲讽,听起来分明是说他的:“这宫里待久了,自是会演戏了。明明心里想着什么,却说另外的。装的一副超然物外,人畜无害,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
所以说好事不出门,庞秋然听到这人这么说葶苈被冤屈一事,有些恼怒,正想上前理论,葶苈一把拦住他道:“陈大人倒是性子爽利。医术上的纰漏,本来是每个医者都会发生的事,只是这爽利的性子,非但不讨好,倒是烂墙众人推,所以有时候不会说话,倒不如不说。”
“哈哈哈哈,有些人啊,千金宁失却不知自用。反说他人旁门左道,简直可笑。”陈见月笑的张狂,引来一种皇后亲属知交的怒目侧视。
“谁是急着要死了吗?这个时候还笑的出来!”突然众人闻声尽皆收起了愤怒神色,齐齐跪下,葶苈往殿门一看也是拉着庞秋然跪下了。
原来在陈见月大笑其间,皇帝已然是出现在了门口,可葶苈见陈见月并没有立马下跪,皇帝皱起眉头,有些诧异,嘴里喃喃道:“见月…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