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池边,槐树下,一群蚂蚁正在来来回回的搬着窝。
“葶苈,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皇帝语气奇怪。
葶苈环顾四周,走出了人群道:“微臣并没有什么解释,因为微臣不需要作何解释。”葶苈并没有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比如饶命是可以轻易说的,但知罪这样的字眼,却不能轻易说出是一样的道理。
“等等,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大哥你怎么会识得这个香气?”王狄欲将事情的脉络勾勒的更清晰,这样的栽赃便更加有理有据。
“皇上容禀,”王获许是说出了久以备下的台词,“这香气,是微臣于一友人处识得,而这个人,恰好是少史的师姐,她更言,这香,是苏先生亲手制作送给少史而烧死亲手转赠予她的,我想这应该是天下独一份的东西吧。”
“那虚若提大人又如何识的?”王狄问到。
“昨日皇上安排赐婚饮宴,席间王少史和乌洛兰并未出席,而后大家都看到乌洛兰当户泛舟太液池上,而丘林当户顺风就闻到一股香味儿,便赞了一句,而后便有宫人说到,乌洛兰当户进来夜晚时常于太湖中于人泛舟同游,都有这香气傍身。而后来有一群赏月的宫人指出,这香味儿是来自王少史。那群宫人中,还有王少史的贴身随从。”虚若提一番话完,顺手指向了甘遂。
“也就是说,葶苈昨晚你没有出席,是去见了乌洛兰?朕不信你会下这样的手。”皇帝说到,语意虽然维护,但旁人听来已是动了疑心。
这样的明知故问,葶苈只是没想到,自己安排好的一切随手被王狄因势利导,反而成了构陷自己杀人的疑点。但这桩桩件件,每一个步骤,皇帝都是清楚的,这一出,又是何意?
葶苈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槐树下搬窝的蚂蚁上,只见那些蚂蚁齐齐的排成一条线,却又几只蚂蚁突然被一片槐叶乱了顺序,胡乱的爬行起来,一阵喧嚣后,蚁群在混乱中绕过了槐叶,又整齐前行——对凡是乱了脉络,必有原因,若是不明原因,就顺着事情发展,才能显现端倪,拨乱反正。好在皇帝现在只是问询,还没有问罪的意图,所以这极有可能在皇帝的计划之中。自己不妨待之。
“微臣昨晚是应了乌洛兰当户的私下邀请,去了湖心亭与之碰头。”葶苈并没有避讳,因为他私心揣度着,王狄之所以会有此安排,除了栽赃之外,还想要证实一件事,就是乌洛兰到底是不是双面间,如若自己此刻反口,李钰会重新陷入危险之中。
“那不知道二位因何而邀约,又谈了些什么呢?”王狄的试探步步紧逼,却又在情理之中。
葶苈颇为不在意王狄这样的问法,道:“下官与当户在接风宴上一见如故,几次碰面,聊的也不过是些民俗歌赋,风花雪月。怎么这些小事也需要跟大人一一汇报吗?”
“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事情,我想我是不需要知道二位聊了些什么的。可是今天这个结果,我想皇上是最想了解的人吧。”王狄回转头对着皇帝做了一个合手礼。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微臣和当户大人碰头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其间聊的大多是太液池平湖夜月之静谧和匈奴大湖的北雁蒹葭的壮阔。而后当户便说精神不佳而离开了。微臣独自在湖心亭赏了一会儿景,便也离开了。”葶苈说到,而此番言语中,已是为乌洛兰服食寒食散埋下了可能性。
“还有别的人可以证明吗?”皇帝问到。
证人?中山王?自己飞快的回忆着当天向皇帝解释的自己和中山王遇见的原因,是因为遗失了玉佩。但是中山王相救自己的事能说吗?如若说了会不会埋下一个祸根,就是让皇上认为中山王施了自己一个恩。
突然莲池中的鹗郎成群飞了起来。由如一道灵光——青鳢食鱼,鹗郎捕鳢,一物降一物,天道造物也如人心一般机关算尽,不闲置分毫物力。物尽其用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原来,一切的关窍和变数来自于这里,葶苈只觉得浑身一冷,一股寒意辛酸汹涌于喉。可事情不是董贤去办的么?难道皇帝的寥寥几句话已是交代了这么多的部署?
想通这一层之后,葶苈已然失去了辩驳的兴趣,摇了摇头。
“葶苈,你再好好想想?”皇帝提示着。
“确实没有。不过微臣想到一个故事,”葶苈看着那槐树,心底有一种冷,“昔年武皇帝在位时,令人遍献名贵花木,其中单这槐树就有六百多棵。槐树被人称为木中之鬼,是因为它除了能祝人位列三公之外,还有就是槐树能让人发梦。传说有个人叫淳于棼,靠着槐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成了一国太守,取公主,成帝王辅弼。结果一叶落而梦醒,见那高楼起,见那高楼塌。自己梦中的那个南柯国,不过是一个蚂蚁窝。”
葶苈一眼看去与皇帝四目对视,本以为皇帝会躲避自己的目光,可是没想到,皇帝皱着眉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摇了摇头:“小贤,你去把码头的那些记载用船的调度记录拿来,上面的记录一定可以证实少史的话。”
“少史这是在说什么故事呢,可把大家弄糊涂了。不过皇上确实圣明。”
葶苈斜眼看了王狄一眼。好?能查得出什么,乌洛兰的船和自己用的船,都是秘密安排的,调度记录上能看出什么呢?不过是从一个疑点到一个事实,越描越黑而已。
果然董贤取来的那本记录上,没有只言片语。
“既然没有证据能证明无罪,是不是就算有嫌疑?”虚若提此时说到。
“没有证据能证明有罪,只是推论,又怎么能算是有罪?”一旁久久没有说话的庞秋然突然开了腔,上前来护住了葶苈。
“当然不能算是有罪,嫌疑和有罪可有很大的区别。只是汉律从来都是疑点利益归于死者,从律理上来说对少史是不利的。若是王少史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无罪,就只能希望没有证据证据证明少史有罪了。”王狄道语气颇为遗憾。
虚若提见有人已经将柴堆架起,那么自己此时必须要添一把火,便可以让自己找到真凶有个交代了:“外臣想,事情的真相或许是这样,王少史和乌洛兰相约碰面,当然两个人不可能是游泳过去的。所以一定是王少史安排了秘密的船只,而后王少史用某种手段诱骗乌洛兰服下了寒食散,然后驾船来到莲池附近,乌洛兰不明白寒食散的药效,又被王少史诱骗喝下了羊皮囊中的冷酒,故而毒性发作,癫狂自残,然后少史只需要一句话,冷水沐浴可以解药性,乌洛兰便会自己跳入水中寻死。而现在现在这找不到的船,正好可以说明,王少史是谋划已久,并非临时起意。”
葶苈和庞秋然尽皆哼了一声,听到这样的说辞非常不屑。
“简直胡说八道,错漏百出,”苏墨也站了出来,他一贯耿直,所以愤怒异常,“杀人要动机,没有动机,胡乱这么扣帽子就是匈奴人讲的道理?当然想要动机总会有的,先不谈这莫须有的动机。但是当户大人企图用一个现在没有对证的东西,去证实一件或许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那我请问当户大人,你该如何证明给大家看你在去年的今天中午没有吃过牛柳?”
葶苈从来没见过苏墨如此愤然,可这愤然中一句话击中虚若提的关节,倘若是在平时,葶苈真想为这个大哥叫好,想不到苏墨有如此反应和机变之才。
虚若提面目陡然窘迫。
“其实本不必如此争吵的,葶苈,你真的忘了?”皇帝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没有,少史哪里是忘记了,只是觉得那是个小事儿,本不值一提,或许没有什么助益的。可是现在大家真的要什么证人证据,我想,还是我来帮少史答了吧。”甘遂道,“中山王,能证明少史的清白。”
事情总归还是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现在葶苈面对的是两难抉择,虽然现在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本意,如果是,未免太让人心寒。不管是皇帝还是躲在暗处的某个人之所以在布局时露出了这么大一个破绽,不外乎就是想借一个生死攸关的事情,来试探葶苈和中山王的关系,照目前来看,最迫切想这么做的,就是皇帝。葶苈只要说出中山王在当晚和自己相遇,那么便可洗脱嫌疑,却不免掉入另一个嫌疑中。
可是葶苈心想甘遂救他心切,从言谈中可以听出,甘遂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才说,也是明白厉害的,不然不会加上那一句“不值一提”。
“是吗?”皇帝没等葶苈答话,语气大喜过望,“快去宣中山王觐见。”
众人在焦急中等待了许久,葶苈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说话,苏墨和庞秋然一直也守在他身边。葶苈看着二人心里顿觉温暖,只是因为结义,这两人便是在局势不明之时便纷纷挺身而出,苏墨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别放担心。
皇帝走上前来,想说些什么,可是葶苈却扭头走开了。
“小贤,你替朕办一件事儿,其余的事,我们下来再说。”皇帝对董贤耳语了什么。
除了自己和董贤,这个皇帝,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别的人。想起中毒与落水,葶苈摇了摇头,南柯一梦,自己又何尝不是。
可是等待了许久过后,中山王并没有随着传令的内宦一同前来。陪着内宦一同回来的是禄存。
只见禄存盈盈上来拜了个礼:“参见皇上,吾皇长乐未央,万寿无极。”
“起来说话吧,你家主子呢?”皇帝和禄存是老相识了。
“回禀皇上,”禄存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葶苈一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绢帛,“主子感染了风寒身体不适,说到不适合为一个陌生人走一遭。本来缺人照顾,连奴才也不想派来的,只是想着人命悠关故才派了奴才来说明情况。可是奴才是嘴巴最笨的一个,廉贞被大王派去集市上砍价给卫娘娘买朱钗了。所以大王说陛下一看这个就明白了。”
皇帝打开一看,那是一个药方,是葶苈当晚赠给中山王的药方。
“我家主子的楼船经过湖心亭,当时少史和一个胡人正在上一艘小船,突然我主子的哮症发了,我们都很慌乱,少史听到声音便赏了楼船,为主子开了这药方,后来是随着我们的楼船一起回来的,可以在码头查到楼船记录。主子说,靠岸后少史遗失了玉佩,想归还时还遇见了皇上。主子还让奴才告诉皇上,如果使者还不信,医师处方是要题日期的,然后再去宫门查主子的入宫时间还有码头的船泊出入记录和人数记录就可以明了。”
于是皇帝又召来了码头舟工令的记录,果然楼船靠岸时比出去时多了一个人。而中山王是傍晚入的宫,再加上葶苈药方上医师习惯提上的日期,事实便已经清楚了。
“不知道当户大人对少史的嫌疑,怎么看?这楼船靠岸之后,少史一直跟朕在一起,朕没必要骗你,而后,中宫就下钥了,葶苈想从住所到鸿胪寺也是需要有记录的。”皇帝笑着扬了扬那些记录和证据对虚若提道。
“看来跟王少史无关了,只是外臣不明,乌洛兰何时会有了寒食散的瘾癖,所以暂时还不能认定这是一个意外。”面对这样的证据,虚若提本也不是跟葶苈过不去,只是求一个真相,也便如此说到。
“关于寒食散瘾癖本来是私人的事情,但皇上,此事关乎两国邦交,臣认为还是给他们一个交代吧。”董贤说到。
皇帝点了点头,可是却没有看董贤,却是走向了葶苈,到了葶苈面前,道:“委屈你了。”
葶苈木然的摇了摇头,此时已经是不想在此再继续呆下去,事情接下来怎么发展,自己已经是不想过问了,中山王一番故意冷落的安排不知道有否打消皇帝的顾虑,不过确实是帮自己解了眼下之困,说这叶落知秋,中山王已然年近不惑,自然是不会少见这样的场面的,这样的情况,他绝对不能如一场及时雨一般的出现,而派禄存前来,不能不说应对的恰到好处。可葶苈转念一想,以前又是经历过多少番的试探,才会让一个人如此警觉呢?
“皇上明白,微臣就不委屈,现在微臣的嫌疑已经洗脱,微臣突然觉得头有点晕眩,请皇上容许臣先行回去。”没等皇帝同意,葶苈说完和甘遂转身便走了。只留下皇帝一个人在原地。葶苈也不想去看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众人的心思皆在此处搅了一锅烂粥,葶苈已经是不想再继续去回味。
葶苈刚走没多远,只听一个他觉得有些刺耳的声音叫住了他。
葶苈转头一看,原来王狄也离开了那刚刚还沸反盈天的粥釜:“初见少史,没想到少史不仅聪明,而且人缘好,手段高,福气也大,只是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有这种运气了。”
“不知道将军此话从何而来。”葶苈并不想与他多说话,寻了路便要离去。
却没想到被王狄拦在了前面:“看来少史一直在宫中,可知道这宫里的事和宫里的人,并没有比常年在外的我更多。我不妨直说了吧,才回京就听说少史是皇上的新智囊,所以跃跃欲试想要和少史比试一番。少史是不是现在觉得心中有一根刺,扎的自己隐隐作痛,自己为何会为君筹谋却反被君咬,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如何啊?少史是不是很困惑?充满了疑问呢?”
“或许从昨晚你探知董贤去寻了武越,大人便知道,皇上这李代桃僵之计了吧。”葶苈说道。
“看来还是被少史发现了。少史果然聪明,派去打听武越的那位姑娘还没回来,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这个顺水推舟,是意料之中,我早已知道,皇上的李子还是会留着那抹让他放心不下的香。一是要做给我们看,二就要问问少史你了。”王狄颇有些得意的声色。
原来这一切,均是因为王狄更明白皇帝的多疑。
“今天只是给少史提个醒,这一出本来就不是冲着皇帝的,是想让少史你看清楚一些事,也是为了少史好,不是吗?不然下次不知道会不会有中山王这么好的帮手了。”
“我劝将军还是少在别人身上废心思,从前有一种鸟,飞的离太阳近了,便以为自己一张开翅膀便能遮天蔽日,可是将军知不知道,最后这鸟的翅膀被太阳给烧起来了。”
“呵呵,和聪明人说话真好,不用绕弯子,其实这种鸟有点傻,仿佛是叫鹏吧,”说着王狄把手伸到了葶苈的眼前,“其实它忘了,一只高飞九万里的鸟,只需要把翅膀张开盖住你的头顶,便可叫你不见天日。还得感谢你们这一出接一出的戏呢,反让我明白了,我的周围有脏东西。不然这先机怎么被你们占尽,但是占尽了又如何,徒劳无力。这智囊之名是否该退位让贤呢?”
“事未如愿,是该认输,可是在未央宫,可以输,可以错,可以废,但是偏偏就不能退,”葶苈一掌抓住了王狄的手,“遮得住的只是烛火之光,又岂是灼灼烈日?将军岂不闻,烈日是灼心的吗?时间还长,劝将军不要把翅膀张开的太久,孔雀开屏,也只是正面,又怎会让人看到它背后光秃秃的屁股呢?”
“走着瞧吧。”王狄笑着走了,这一局虽赢的惨淡,但也够了。
“是啊,时间还长呢。”葶苈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王狄仅仅一举便已数得,可真正让葶苈寒心的是皇帝的疑心和狠毒,或许还有一点点那个人的机心,但是现在葶苈更担心的,不知道为何是王狄口中那个脏东西,那个来自赤血党的三番四次密保的内应。